談看書(2)(1 / 2)

小說:張愛玲散文 作者:張愛玲

那"拜倫型的大副"那年二十四歲,臉長得一副聰明相,討人喜歡,高個子,運動員的體格。布萊事後這樣描寫他:"身坯結實,有點羅圈腿,……有出汗太多的毛病,尤其手上,甚至於凡是他拿過的東西都沾髒了。"布萊形容他自然沒有好話。騎馬過度容易羅圈腿,英國鄉紳子弟從前都是從小學騎馬。手汗多,似乎是有點神經質。

諾朵夫也寫他脾氣陰晴不定,頭髮漆黑,膚色也黑,再加上曬黑,黝黑異常——倒和綺薩貝拉是天生註定的一對。——諾朵夫認為他想單獨逃走是為了跟船長屢次衝突——因為對他不公,並不是主持公道——後來臨時變計,佔領了這條船,宣佈要用鐵鏈鎖住船長,送回英國治罪。同夥的船員一致反對回英,這才作罷。事後他與少年士官白顏談起,又強調他的原意是把船長解回英國治罪。最後與白顏等兩個士官訣別,還又託他們回國後轉告他父親,他本意是送船長回國法辦,雖然父親不會因此原宥他,至少可以減輕他的罪愆。

再三鄭重提起這一點,但是船長究竟犯了什麼罪?鞭笞怠工逃跑的水手,是合法的。密契納代船長洗刷,但是也承認他"也許"剋扣伙食——吞沒九十磅乳酪,多報鹹肉,造假賬。至於扣食水,那是他太功利主義,省下水來澆灌麵包果樹。後來他第二次銜命去取麵包果,澳洲海洋探險家馬太·福林德斯那時候年紀還小,在那條船上當士官,後來回憶船上苦渴,"花匠拎水桶去澆灌盆栽,他和別人都去躺在梯級上,舐園丁潑撒的瓊漿玉液。"士官尚且如此,水手可想而知。邦梯號上有個少年士官偷了船長一隻椰子,吃了解渴。船長買了幾千只椰子,一共失去四隻,怪大副追查不力,疑心他也有份。在這之前幾天,派克利斯青帶人上岸砍柴汲水,大隊土人攔劫,事先奉命不準開槍,因為懷柔的國策。眾寡不敵,斧頭、五爪鐵鉤都給搶了去。土人沒有鐵器,異常珍視,拿去改制小刀。回船艦長不容分辯,大罵怯懦無用。

在塔喜堤,船長曾經把土人饋贈個別船員的豬隻、芋頭和土產一律充公,理由是船上只剩醃幹食品,需要新鮮食物調劑,土產可以用來和別處土人交易。大副有個土人朋友送了一對珠子,硬沒給他拿去。但是這都不是什麼大事,等回國後去海軍告發,還有可說,中道折回押解交官,一定以叛變罪反坐。不但是十八世紀的海軍,換了現代海軍也是一樣。五○年代美國著名小說改編舞臺劇電影《凱恩號叛變》("TheCaineMutiny")——亨佛萊波嘉主演——本來是套《叛艦喋血記》,裡面一碗楊梅的公案與那四隻椰子遙遙相對,但那只是鬧家務,要不是戰時船長犯了臨陣怯懦的罪嫌,不然再也扳不倒他。

克利斯青不是初出道,過了許多年的海員生活,不會不知道里面的情形,竟想出這麼個屎主意,而且十分遺憾沒能實行,可見他理路不清楚。影片中遲至抵達闢坎島後,才倡議回國對質,更不近情理,因為中間有把船長趕下船去這回事,有十八個人跟去,全擠在一隻小船上,在太平洋心,即使能著陸,又沒有槍械抵禦土人,往西都是食人者的島嶼。這一個處置方法干係十九條人命,回去還能聲辯控訴船長不人道?

密契納這篇翻案文章純是一面倒,也不能叫人心服:"無疑地,福萊徹·克利斯青的原意是要把船長與忠心的人都扔到太平洋底,但是叛黨中另有人顧慮到後果,給了布萊一干人一線生機……"這未免太武斷,怎見得是別人主張放他們一條生路,不是克利斯青本人?書中並沒舉出任何理由。而且即使斬草除根,殺之滅口,一年後邦梯號不報到,至多兩年,國內就要派船來查,這條規則,克利斯青比他手下的人知道得更清楚。

還有白顏等兩個士官、五名職工沒來得及上小船,擠不下,船長怕翻船,喊叫他們不要下來:"我不能帶你們走了!

只要有一天我們能到英國,我會替你們說話!"克利斯青不得不把這幾個人看守起來。大船繼續航行,經過一個白種人還沒發現的島,叫拉羅唐珈,島上土人膽小,也還算友善,白顏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選作藏身之地,卻在英國人已經發現了的土排島登陸,土人聚集八九百人持械迎敵,結果沒有上岸,駛回塔喜堤,補充糧食,採辦牲畜,接取戀人,又回到土排島。這次因為有塔喜堤人同來,當地土人起初很友好。

他們向一個酋長買了塊地,建造堡壘。克利斯青堅持四面挖二丈深四丈闊的水溝,工程浩大,大家一齊動手,連他在內。不久,帶來的羊吃土人種的菜,土人就又翻臉,誓必殲滅或是趕走他們,一次次猛攻堡壘,開炮轟退。漸漸無法出外,除非成群結隊全副武裝。生活苦不堪言,住了兩三個月,克利斯青知道大家都恨透了這地方,召集會議,一律贊成離開土排島,有十六個人要求把他們送到塔喜堤,其餘的人願意跟著船去另找新天地。

密契納為了做翻案文章,指克利斯青拋棄同黨,讓他們留在塔喜堤,軍艦來了甕中捉鱉,其實是他判斷力欠高明,大家對他的領導失去信心,所以散夥。回塔喜堤,諾朵夫認為是怪水手們糊塗,捨不得離開這溫柔鄉。大概也是因為吃夠了土人的苦頭,別處人生地不熟,還是隻有塔喜堤。仗著布萊一行人未見得能生還報案,得過且過。克利斯青為了保密,大概也急於擺脫他們,把白顏一干人也一併送到塔喜堤上岸。

第一次船到塔喜堤的時候,按照當地風俗,每人限交一個同性朋友,本地人對這友誼非常重視,互相送厚禮,臨行克利斯青的朋友送了他一對完美的珍珠,被船長充公未遂。這種交友方式在南太平洋別處也有,新幾內亞稱為"庫拉"(kula)——見馬利腦斯基(B.Malinowski)日記——兩地的友人都是一對一,往來饋贈大筆土特產或是沿海輸入的商品,總值也沒有估計,但是如果還禮太輕,聲名掃地,送不起也"捨命陪君子"。收下的禮物自己銷售送人。這原是一種原始的商業制度,朋友其實是通商的對手方,也都很有大商人的魄力。連南美洲西北部的印第安人也有同樣的制度,直到本世紀五○年代還通行。都是交通不便,物物交易全靠私人來往,因此特別重視通商的搭檔,甚至於在父子兄弟關係之上——見哈納(M.J.Harner)著《吉伐若人》("TheJivaro")——塔喜堤過去這風俗想必也是同一來源,當時的西方人容易誤解,認為一味輕財尚義。克利斯青最初準備隻身逃亡,除了拋撇不下戀人,一定也是憧憬島人的社會,滿想找個地圖上沒有的島嶼,投身在他們的世界裡。但是經過土排島之難,為了避免再蹈覆轍,只能找無人荒島定居,與社會隔離,等於流犯,變相終身監禁。不管這是否他的決定,不這樣也決通不過。

白顏住在塔喜堤一年多,愛上了一個土女,結了婚。英國軍艦來了,參加叛變的水手們被捕,白顏等也都不分青紅皂白捉了去。原來出事那天晚上,克利斯青正預備當夜溜下船舷潛逃,在甲板上遇見白顏,託他回國代他探望家人,萬一自己這次遠行不能生還。白顏一口應允。克利斯青便道:"那麼一言為定。"不料船長剛巧走來,只聽見最後兩句話,事後以為是白顏答應參加叛變。

出事後,布萊指揮那隻露天的小船,連張地圖都沒有,在太平洋上走了四十一天,安抵馬來群島,是航海史上的奇蹟。回國報案,轟動一時,英王破格召見。跟去的十八個人,路上死了七人,剩下十一個人裡面,還又有兩個中途抗命,"形同反叛,",一個操帆員,一個木匠。到了荷屬東印度,布萊提出控訴,把這兩個人囚禁起來,等到英國候審。結果只有木匠被堂上申飭了事,另一個無罪開釋。

布萊在軍事法庭上咬定白顏通謀。白顏的寡母不信,他是個獨子,好學,正要進牛津大學,因為醉心盧騷、拜倫等筆下的南海,才去航海,離家才十七歲,這是第一次出海,與布萊是世交,他母親重託了他。案發後她寫信給布萊,他回信大罵她兒子無行。這母子倆相依為命,受了這刺激,就此得病,白顏回來她已經死了。

布萊對白顏是誤會,另外還有三個人,一個軍械管理員,兩個小木匠,布萊明知他們是要跟他走的,經他親口阻止,載重過多怕翻船,不防留在賊船上,他回去竟一字不提。遞解回國途中,軍艦觸礁,來不及一一解除手鐐腳銬,淹死了四個。這三個人僥倖沒死。開審時,又幸而有邦梯號上的事務長代為分辯,終於無罪開釋。布萊不在場,已經又被派出國第二次去南海取麵包果。

這時候距案發已經三年,輿論倒了過來,據密契納說,是因為克利斯青與另一個叛黨少年士官,兩家都是望族,克利斯青的哥哥是個法學教授,兩家親屬奔走呼號,煽起社會上的同情。而且布萊本人不在國內,有人罵他怯懦不敢對質,其實他早已書面交代清楚,並且還出版了一本書,說明事件經過。不管是為了什麼原因,也許是"日久事明",軍事法庭第二次審這件案子,結果只絞死三名水手,白顏等三人判了死刑後獲赦。

十八世紀末,英國海軍陸續出了好幾次叛變,都比邦梯案理由充足,最後一次在倫敦首善之區,鬧得很大。但是鎮壓下來之後,都被忘懷了,惟有太平洋心這隻小型海船上的風波,舉世聞名,歷久不衰,卻是為何?未必又是克利斯青家庭宣傳之力。我覺得主要的原因似乎是:只有這一次叛變是成功的。不能低估了美滿的結局的力量。主犯幾乎全部逍遙法外,享受南海風光,有情人都成眷屬,而且又是不流血的革命,兵不血刃,大快人心。出事在西曆一七八九年,同年法國大革命,從某些方面說來,甚至於都沒有它影響大。狄更斯的《雙城記》可以代表當時一般人對法國革命的感覺,同情而又恐怖憎惡,不像邦梯案是反抗上司,改革陋規,普通人都有切身之感。在社會上,人生許多小角落裡,到處都有這樣的暴君。

布萊除了航海的本領確是個人才,也跟克利斯青一樣都是常人,也是他成為一個象徵之後,才"天下之惡皆歸之"。邦梯事件後二十年,顯然已成定論。船名成了他的綽號:"邦梯·布萊"。但是官運亨通,出事後回國立即不次擢遷——軍事法庭上法官認為有逼反嫌疑,責備了他幾句,那是沒有的事,影片代觀眾平憤的——此後一帆風順,對拿破崙作戰,又立下軍功。生平下屬四次叛變,連邦梯出事後歸途中的一次小造反算在內。最大的一次叛亂,是他晚年在澳洲做新南威爾斯州長,當地有個約翰·麥卡塞,現代澳洲教科書上都稱他為偉大的開荒畜牧家,奠定澳洲羊毛的基礎,但是同時也是地方上一霸,勾結駐軍通同作弊,與州長鬥法,手下的人散佈傳單罵"邦梯·布萊":"難道新南威爾斯無人,就沒有個克利斯青,容州長專制?"

布萊無子,有六個女兒,那次帶了個愛女與生病的女婿,到錫尼上任。現在的大都市錫尼,那時候只是個小小英屬地,罪犯流放所。布萊的掌珠不但是第一夫人,而且是時裝領袖,每次有船到,她母親從倫敦寄衣服給她。一次寄來巴黎流行的透明輕紗長袍,粘在身上。——法國大革命後開始時行希臘風的長衣,常用稀薄的白布縫製,取其輕軟,而又樸素平民化,質地漸趨半透明。那時候不像近代透明鏤空衣料例必襯裡子,或穿襯裙,連最近幾年前美國興透明襯衫,裡面不穿什麼,廢除乳罩,也還大都有兩隻口袋,遮蓋則個。拿破崙的波蘭情婦瓦露絲卡伯爵夫人有張畫像,穿著白色細褶薄紗襯衫,雙乳全部看得十分清楚。拿翁倒後,時裝發展下去,逐漸成為通身玻璃人兒。布萊這位姑奶奶顧慮到這是個小地方,怕穿不出去,裡面襯了一條長燈籠褲,星期日穿著去做禮拜,正挽著父親手臂步入教堂,駐軍兵士用肘彎互相抵著,喚起彼此注意,先是嗤笑,然後笑出聲來。她紅著臉跑出教堂,差點暈倒。布萊大怒,沒有當場發作,但是從此與駐軍嫌隙更深。不久,他下令禁止軍官專利賣酒剝削犯人,掀起軒然大波,釀成所謂"甜酒之亂"(TheRumRebellion),部下公然拘捕州長,布萊躲在床下,給搜了出來,禁閉一兩年之久,英國派了新州長來,方始恢復自由,乘船回國。諾朵夫書上末了也附帶寫"甜酒之亂",但是重心放在白顏二十年後重訪塔喜堤,發現愛妻已死,見到女兒抱著小外孫女,因為太激動,怕"受不了",沒有相認。這書用第一人稱,從白顏的觀點出發,一來是為了遷就材料,關於他的資料較多,而且他純粹是冤獄,又是個模範青年。側重在他身上,也是為了爭取最廣大的讀者群。無如白顏這人物,固然沒有人非議,對他的興趣也不大。書到尾聲,唯一興趣所在是邦梯號的下落。

白顏出獄後,曾經猜測克利斯青一定去了拉羅唐珈,是他早先錯過了的,一個未經白人發現的島。"過了十八年,我才知道我這意見錯到什麼地步。"就這麼一句,捺下不提了。讀者只知道未去拉羅唐珈,是去了哪裡,下文也始終沒有交代,根本沒再提起過。所以越看到後來越覺得奇怪,憋悶得厲害,避重就輕,一味搪塞,非常使人不滿。

這本書雖然是三○年代的,我也是近年來看了第二部影片之後才有這耐性看它。報刊上看到的關於邦梯號的文字,都沒提到發現闢坎島的經過。在我印象中,一直以為克利斯青這班人在當時是不知所終,發現闢坎島的時候,島上有他們的後裔,想必他們都得終天年。最後看見密契納這一篇,才知道早在出事後廿年左右——就在白顏訪舊塔喜堤的次年——英艦已經發現闢坎島,八個叛黨只剩下一個老人,痛哭流涕"講述這塊荒涼的大石頭上兇殺的故事",講大家都憎恨克利斯青殘酷,"不顧人權",正是他指控布萊的罪名。綺薩貝拉在島上給他生了個兒子,取名"星期四·十月",那是模仿《魯濱遜漂流記》,裡面魯濱遜星期五遇見一個土人,就給他取名"星期五"。孩子顯然是在叛變後五個多月誕生。次年十月底,產子一年後,綺薩貝拉生病死了。他要另找個女人,強佔一個跟去的土人的妻子,被那土人開槍打死了。

叛艦的故事可以說是跟我一塊長大的,儘管對它並不注意。看到上面這一段,有石破天驚之感。其實也是縮小的天地中的英雄末路。闢坎島孤懸在東太平洋東部,距離最近的島也有數百英里之遙,較近復活節島與南美洲。復活節島氣候很涼,海風特大,樹木稀少,又缺淡水,多數農植物都不能種,許多魚也沒有,不是腴美的熱帶島嶼,但是島上兩族長期展開劇烈的爭奪戰,叛艦初到闢坎島,發現土人留下的房屋,與復活節島式的大石像,大概是復活節島人逃避來的。有一尊斷頭的石像,顯然有追兵打到這裡來。但是結果闢坎島並沒有人要,可見還不及復活節島,是真是一塊荒涼的大石頭,一定連跟來的塔喜堤人都過不慣。也不怪克利斯青一直想回國自首。

他在土排島與大家一同做苦工,但是也可能日子一久,少爺脾氣發作,變得與布萊一樣招恨,那也是歷史迴圈,常有的事。主要還是環境關係,生活極度艱苦沉悶,一天到晚老是這幾個人,容易發生磨擦。也許大家心裡懊悔不該逞一時之快,鑄成大錯,彼此怨懟,互相厭恨,不然他死後為甚麼統統自相殘殺,只剩一個老頭子?

老人二十年後見到本國的船隻,像得救一樣,但是不免畏罪,為自己開脫,反正罵黨魁總沒錯。——書上沒說他回國怎樣處分,想必沒有依例正法。——當然,島上還有土人在,不是完全死無對證。所說的克利斯青的死因大概大致屬實,不過島上的女人風流,也許那有夫之婦是自願跟他,不是強佔。在缺少女人的情形下,當然也一樣嚴重。總計他起事後只活了不到兩年,也並沒過到一天伊甸園的生活。

老人的供詞並非官方秘密檔案,但是近代關於邦梯案的文字全都不約而同絕口不提,因為傳說已經形成,克利斯青成為偶像,所以代為隱諱——白蘭度這張影片用老人作結,但是隻說叛黨自相殘殺淨盡,片中的克利斯青早已救火捐軀——只有密契納這一篇是替船長翻案,才不諱言大副死得不名譽。諾朵夫書上如果有,也就不會是三○年代的暢銷書,那時候的標準更清教徒式。但是書上白顏自雲十八年後發現叛艦不是逃到拉羅唐珈,而下文不再提起這件事,這章法實在特別,史無前例。看來原文書末一定有那麼一段,寫白顏聽到發現闢坎島的訊息,得知諸人下場,也許含糊地只說已死。出版公司編輯認為削弱這本書的力量,影響銷路,要改又實在難處理,索性給刪掉了,給讀者留下一個好結局的幻象,因為大多數人都知道闢坎島上有克利斯青一干人的子孫。

在我覺得邦梯案添上這麼個不像樣的尾巴,人物與故事才完整。由一個"男童故事"突然增加深度,又有人生的諷刺,使人低徊不盡。當然,它天生是個男童故事,拖上個現實的尾巴反而不合格,勢必失去它的讀者大眾。好在我容易對付,看那短短一段敘事也就滿足了。

郁達夫常用一個新名詞:"三底門答爾"(sentimental),一般譯為"感傷的",不知道是否來自日文,我覺得不妥,像太"傷感的",分不清楚。"溫情"也不夠概括。英文字典上又一解是"優雅的情感",也就是冠冕堂皇、得體的情感。另一個解釋是"感情豐富到令人作嘔的程度"。近代沿用的習慣上似乎側重這兩個定義,含有一種暗示,這情感是文化的產物,不一定由衷,又往往加以誇張強調。不怪郁達夫只好音譯,就連原文也難下定義,因為它是西方科學進步以來,抱著懷疑一切的治學精神,逐漸提高自覺性的結果。

自從郁達夫用過這名詞,到現在總有四十年了,還是相當陌生,似乎沒有吸收,不接受。原因我想是中國人與文化背景的融洽,也許較任何別的民族為甚,所以個人常被文化圖案所掩,"應當的"色彩太重。反映在文藝上,往往道德觀念太突出,一切情感順理成章,沿著現成的溝渠流去,不觸及人性深處不可測的地方。實生活裡其實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鹽式。好的文藝裡,是非黑白不是沒有,而是包含在整個的效果內,不可分的。讀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斷。題材也有是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著:"是這樣的。"再不然是很少見的事,而使人看過之後會悄然說:"是有這樣的。"我覺得文藝溝通心靈的作用不外這兩種。二者都是在人類經驗的邊疆上開發探索,邊疆上有它自己的法律。

現代西方態度嚴肅的文藝,至少在宗旨上力避"三底門答爾"。近來的新新聞學(newjonrnalism)或新報道文學,提倡主觀,傾向主義熱,也被評為"三底門答爾"。"三底門答爾"到底是什麼,說了半天也許還是不清楚。粗枝大葉舉個例子,諾朵夫筆下的《叛艦喋血記》與兩張影片都"三底門答爾",密契納那篇不"三底門答爾"。第一張照片照諾朵夫的書,注重白顏這角色,演員掛三牌。第二張影片把白顏的事蹟完全刪去,因為到了六○年代,這妥協性的人物已經不吃香。電影是群眾傳達器,大都需要反映流行的信念。密契納那篇散文除了太偏向船長,全是史實。所謂"冷酷的事實",很難加以"三底門答爾"化。

當然忠實的紀錄體也仍舊可能主觀歪曲,好在這些通俗題材都不止一本書,如歷史人物、名案等等,多看兩本一比就有數。我也不是特為找來看,不過在這興趣範圍內不免陸續碰上,看來的材料也於我無用,只可自娛。實在是浪費時間,但是從小養成手不釋卷的惡習慣,看的"社會小說"書多,因為它保留舊小說的體裁,傳統的形式感到親切,而內容比神怪武俠有興趣,彷彿就是大門外的世界。到了四○、五○年代,社會小說早已變質而消滅,我每次看到封底的書目總是心往下沉,想著:"書都看完了怎麼辦?"

在國外也有個時期看美國的內幕小說,都是代用品。應當稱為行業小說,除了"隔行如隔山",也沒有甚麼內幕。每一行有一本:飛機場、醫院、旅館業、影業、時裝業、大使館、大選籌備會、牛仔競技場、警探黑社會等。內中最好的一本不是小說,講廣告業,是一個廣告商傑利·戴拉·範米納(DellaFemina)自己動筆寫的,錄音帶式的漫談,經另人整理刪節,還是很多重複。書題叫《來自給你們珍珠港的好人》,是作者戲擬日製電視機廣告。

行業小說自然相當內行,沾到真人實事,又須要改頭換面,避免被控破壞名譽。相反地,又有假裝影射名人的,如《國王》("TheKing")——借用已故影星克拉克蓋博綽號,寫歌星法蘭克辛納屈——《戀愛機器》——前CBS電視總經理吉姆·奧勃瑞,綽號"笑面響尾蛇"——務必一望而知是某人的故事,而到節骨眼上給"掉包"換上一般通俗小說情節,騙騙讀者,也絕對不會開罪本人。這都煞費苦心,再加上結構穿插氣氛,但是我覺得遠不及中國的社會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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