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看書後記(1 / 2)

小說:張愛玲散文 作者:張愛玲

上次談看書,提到《叛艦喋血記》,稿子寄出不久就見新出的一部畫冊式的大書《布萊船長與克利斯青先生》,李察浩(Hough)著,刊有其他著作名單,看來似乎對英國海軍史特別有研究。自序裡面說寫這本書,得到當今皇夫愛丁堡公爵的幫助。叛艦逃往闢坎島,這小島現代也還是在輪船航線外,無法去,他是坐女皇的遊艇去的。前記美國名小說家密契納與夏威夷大學戴教授合著一文,替船長翻案,這本書又替大副翻案。這些書我明知陳穀子爛芝麻,"只可自怡悅",但是不能不再補寫一篇,不然冤枉了好人。

原來這闢坎島土地肥沃,四季如春,位置在熱帶邊緣上,因此沒有熱帶島嶼惱人的雨季。以前住過土人,又棄之而去,大概是嫌小,感到窒息,沒有社交生活。西方有個海船發現這小島,找不到港口,沒有登陸。克利斯青看到這段記載,正合條件,地勢高,港口少,容易扼守,樹木濃密,有掩蔽。而且妙在經緯度算錯了幾度,更難找。到了那裡,白浪滔天,無法登岸,四周一圈珊瑚礁,鐵環也似圍定。只有一處懸崖下有三丈來長的一塊沙灘,必須瞄準了它,從一個彎彎扭扭的珊瑚礁缺口進去,把船像只箭直射進去,確是金城湯池。

他起先選中土排島,也是為了地形,只有一個港口,他看定一塊地方建築堡壘,架上船上的炮。可以抗拒追捕英艦,一方面仍舊遙奉英王喬治三世,取名喬治堡,算是英殖民地。先到塔喜堤去採辦牲畜,也是預備多帶土人去幫同鎮壓當地土著,但是隻有寥寥幾個男子肯去,女人更不踴躍。二十幾個叛黨中只有四個比較愛情專一,各有一個塔喜堤女人自視為他們的妻子,包括綺薩貝拉。除了這四個自動跟去,又臨時用計騙了七個,帶去仍舊不敷分配。沒有女人的水手要求准許他們強搶土排島婦女,克利斯青不允,一定要用和平的手段。他們不服,開會讓他們民主自決,六個人要回塔喜堤。他保證送他們去,說:"我只要求把船給我,讓我獨自去找個荒島棲身,因為我不能回英國去受刑,給家裡人丟臉。"同夥唯一計程車官愛德華楊發言:"他們再也不會離開你的,克利斯青先生!"有人附和,一共八個人仍舊跟他。

為了缺少女人而散夥,女人仍舊成問題。把解散的人員送到塔喜堤,順便邀請了二十幾個土著上船飲宴,有男有女。克利斯青乘夜割斷鐵錨繩索,張帆出海,次晨還推說是訪問島上另一邊。近午漸漸起疑,發急起來,有一個年輕的女人竟奮身一躍,跳下樓船,向遙遠的珊瑚礁游去,別人都沒這膽量,望洋興嘆。一共十八個女人,六個男人,內中有兩個土排島人,因為與白人關係太密切,白人走了懼禍,不得已跟了來。但是有六個女人年紀太大,下午路過一個島上來了只小船,就交給他們帶了去,剩下的女人都十分羨慕。

船上第一樁大事是配對,先盡白人選擇。原來配偶的四人中,只有水手亞當斯把他的簡妮讓給美國籍水手馬丁,自己另挑了一個。九個白人一夫一妻,六個土人只有一個有女人,兩個土排島人共一個妻子,其餘三人共一個。他們風俗向來浪漫慣了的,因此倒也相安無事。

船過拉羅唐珈島,這島嶼未經發現,地圖上沒有,但是人口稠密,不合條件。克利斯青也沒敢停留太久,怕這些女人逃走。到了闢坎島,水手琨託提前放火燒船,損失了許多寶貴的木材不及拆卸,也是怕她們乘船逃走。她們看見燒了海船,返鄉無望,都大放悲聲,連燒一天一夜,也哭了一天一夜。

海上行舟必須有船主,有紀律,否則危險。一上了岸,情形不同了,克利斯青非常識相,也不攬權。公議把耕地分成九份,白人每人一份,六個土人是公用的奴僕。家家豐收,魚又多,又有帶來的豬羊,大桶好酒,只有一宗不足,這島像海外三神山樣,海拔過高,空氣稀薄,雖然還不至於影響人類的生殖力,母雞不下蛋。有一天鐵匠威廉斯的妻子爬山上樹收集鳥蛋,失足跌死,他非常傷慟。

愛德華與克利斯青的友誼漸趨慢性死亡,原因是克利斯青叛變是聽了楊的話,後來越懊悔,越是怪楊,而他從一開頭起就已經懊悔了。在闢坎島上,他的權力漸漸消失,常常一個人到崖頂一個山洞裡坐著,遙望海面,也不知道是想家,還是瞭望軍艦。其實他們在土排島已經差點被擒——走之前一個月,有個英國船夜間路過,看見島上燈火,如果是白天,一定會看見邦梯號停泊在那裡。那時候布萊也早已抵達東南亞報案。他上山總帶著槍,也許是打算死守他這"鷹巢",那山洞確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是他到哪裡都帶著槍,似乎有一種預感。

叛變前夕他本來預備乘小筏子潛逃,沒走成。黎明四點鐘,另一士官司徒華來叫他換班,勸他不要逃走,簡直等於自殺——有鯊魚,而且土人勢必欺他一個人。又說士兵對船長非常不滿,全靠他在中間調停,"你一走了,這班人什麼都幹得出來。"

克利斯青到甲板上去值班,剛巧專拍船長馬屁的兩個士官海籟、黑吳誤點未到。楊來了,也勸他逃走太危險,船上群情憤激,什麼都幹得出,"你不信,試試他們的心。現在正是時候,都睡著,連海籟黑吳都不在。你對你班上的人一個個去說,我們人手夠了,把船拿下來。你犯不著去白冒險送命,叫布萊跟他的秘書還有海籟黑吳這四個人去坐救生艇,他還比你的小筏子安全。"說罷下去了。

克利斯青聽他這兩個朋友分別勸他的話,竟不謀而合,其實司徒華的話並沒有反意,但是他一夜失眠之後,腦海如沸,也不及細辨滋味。四點半,他終於決定了,用小刀割斷一根測量海底深度的繩子,繩端繫著鉛塊,下水會直沉下去。他拴在自己頸項上,鉛塊藏在襯衫裡,準備事不成就跳海。

五點鐘,他去跟琨託與馬丁說,這兩人剛巧在一起。琨託是水手中的激進派,立刻自告奮勇下統艙通知夥伴們。美國人馬丁起初猶疑,隨即答應參加。後來馬丁乘亂裡把手裡的火槍換了只布袋,跟著船長一干人走下小船,被忠貞的木匠頭子喝住:"你來幹什麼?"答說:"跟你們走。"被木匠大罵,琨託聽見了,怕別人效法馬丁,人心動搖起來,用火槍指著他,逼他回到大船上。可見馬丁本不願意,只是不敢拒絕,不然怕他走漏風聲,可能馬上結果了他。

其實跟這兩個水手一說,就已經無可挽回了。事後克利斯青對楊冷淡了下來,楊當然也氣。當時完全是為他著想,看他實在太痛苦,替他指出一條路。楊比他還小兩歲,那年才二十二歲,受過高深教育,黑黑的臉,有西印度群島血液,母方與歷史上出名哀豔的蘇格蘭瑪麗女王沾親。二十來歲就斷送了前程,不免醇酒婦人。他與亞當斯兩人最與土人接近,餘人認為他們倆與幾個土人"換妻"。這亞當斯大概過去的歷史很複雜,化名斯密斯,大家只知道他叫斯密斯。

土人的三個女人又死了一個。鐵匠威廉斯喪偶後一直鬱郁獨處,在島上住了一年半,去跟克利斯青說,他要用武力叫土人讓個女人給他。"你瘋了——他們已經六個人只有兩個女人。這一定會鬧出人命來。傑克,勸你死了這條心,"克利斯青說。威廉斯又去逐一告訴別人,都這麼說,他沉默了幾星期,又來恫嚇懇求,大家聽慣了他這一套,也不當樁事。有一天,他要求召集全體白人,當眾宣稱:"我走了。你們有你們的太峨"(土語,指好友,每人限一男一女兩個),有你們的孩子,我什麼都沒有。我有權利離開這裡。你們不肯給我一個女人,我只好到別處去找,寧可被捕,手鐐腳銬回英國絞死,也不要再在這島上待下去了。"

大家面面相覷。"你坐什麼船走呢?""救生艇。只有這條船能出海。""給了你我們怎麼打漁?"白人只會駕救生艇,坐土製小船不安全。"既然不給我女人,船應當歸我。"(按:他們是沒提,打漁還是小事,他這一出去,遲早會洩漏風聲帶累大家。)克利斯青商量著說:"我們只好依傑克。"問他要哪一個女人。"隨便南西還是瑪瑞娃,哪個都行。"

克利斯青拿兩隻小木棍子叫他抽籤,一隻長的代表瑪瑞娃,短的代表南西。他抽中短的。

當晚南西與她的丈夫塔拉盧在他們房子裡吃晚飯,看見九個白人拿著火槍走來,塔拉盧早知來意。南西本來早就想離開他,去陪伴那孤獨的白人,不然她和瑪瑞娃跟別的女人比起來,總覺得低一級似的。"南西,你去跟傑克威廉斯住,他太久沒有女人了,"克利斯青說。

南西點點頭,塔拉盧早已跑了,就此失蹤。有兩個土人說他躲在島上西頭。白人從此都帶著槍,結伴來往的時候多些。估計土人都不穩,只有克利斯青的男性"太峨"梅納黎比較可靠。

隔了幾天,女人們晚間在一顆榕樹下各自做飯,一面唱歌談天。綺薩貝拉與花匠勃朗的女人聽見南西低唱:"這些人為什麼磨斧頭?好割掉白人的頭。"兩個女人悄悄的去告訴她們丈夫。克利斯青立即荷槍實彈,獨闖土人下了工聚集的房子,除了梅納黎都在,塔拉盧也回來了,先也怔住了,然後緩緩走過去,彎腰去拾地下最近的一把斧頭。克利斯青端槍瞄準他,頓時大亂,塔拉盧與一個塔喜堤同鄉奪門而出。克利斯青的槍走火,沒打中,也返身逃走。

三天後,女人們在海邊釣魚,南西被她丈夫與那同鄉綁架了去。克利斯青召集白人,議決塔拉盧非處死不可,派梅納黎上山,假裝同情送飯,與南西里應外合,殺了她丈夫,次日又差他誘殺另一個逃走的土排島人。六個土人死剩四個,都懾服,但是琨託與他的朋友麥柯喝醉了常打他們。女人除了綺薩貝拉都對白人感到幻滅。這些神秘的陌生人,坐著大船來的,衣著華美,個個豪富熱情,現在連澡都懶得洗,衣服早穿破了沒有了,也跟土人一樣赤膊,用皮帶系一條短裙子,頭戴一頂遮陽帽,赤腳,舉止又粗鄙獸性。她們都更想家了。

一年後又有密謀,這次瞞著所有的女人與梅納黎。土人沒有槍械,但是楊與亞當斯常跟他們一同打獵,教會了他們開槍,也有時候借槍給他們打鳥、打豬——家畜都放出去自己找吃的,省得飼養,小島上反正跑不了,要殺豬再拿槍去打死一隻。這時候正是播種的季節,那天除了楊和亞當斯都下田去了。幾個土人先悄沒聲爬行,爬到禍首威廉斯後面,腦後一槍打死。馬丁聽見搶聲,有人問起,他猜打豬。一個土人介面喊叫道:"噯,打了個大豬!叫梅納黎來幫著抬。"

梅納黎去了,就被脅從,一同去殺克利斯青,也是腦後一槍畢命。麥柯知道了,飛奔去報信給綺薩貝拉,她正分娩,第三胎生了個女兒。她頎長美貌,是個酋長的女兒。克利斯青給他取這名字,因為他有個親戚叫綺薩貝拉,英國附近有個美麗的小島是她的產業,所以也是個海島的女主人。麥柯與琨託同逃。九個白人殺了五個,訊息已經傳了出去,村中大亂。亞當斯跑回家去預備帶點糧食再上山,四個土人都埋伏在他家裡,但是開槍走火,被他負傷逃走。他們追到山上,忽然有一個土人喊話,叫他回來,答應不傷害他,因為"楊先生叫留下你給他作伴"。

至此方才知道是楊主謀,他先還不信,但是自忖在荒山上飢寒交迫,又受了傷,遲早落到他們手裡,不如冒險跟他們回去。

押著他回村,楊已經佔了克利斯青的房子,女人都聚集在那裡。亞當斯的妻子替他求情,土人放了他,走了。"你為什麼幹這事?"他問楊,說得特別快,好讓這些女人聽不懂。"反正他們自己總有一天會幹出來的,不如控制住爆炸,"楊說。

他大將風度,臨陣不出帳篷。他指出現在女人不愁不夠了,他早已看上綺薩貝拉,預備娶作二房,再加上南西;琨託與麥柯還沒死,但是他們倆的女人歸亞當斯。這是他鼓舞亞當斯的話,但是並沒下手。

女人都在舉哀,埋葬死者。土人爭奪女人,楊只冷眼看著。一星期後有天晚上,梅納黎與另一土人提摩亞為了楊妻蘇珊吃醋,大家不過在唱歌吹笛子,也並沒怎樣,但是梅納黎竟殺了提摩亞,(按:可能是後者罵梅納黎是白人走狗,僥倖饒了他一命,還要爭風。)逃入山中,投奔琨託、麥柯。二人疑心有詐,又殺了梅納黎。

楊打發蘇珊給他二人送封信去,信上說他要殺掉剩下的兩個土人,他們可以回來了,二人不敢輕信。楊果然用美人計,叫花匠勃朗的寡婦勾引一個土人,預先囑咐她留神不要讓他頭枕在她手臂上,黑暗中差另一個女人去砍他的頭。女人力弱,切不斷,楊只好破例親自出馬,同夜把另一個土人也殺了。

琨託、麥柯回來了,天下太平,女人重新分過,但是她們現在不大聽支配,從這張床睡到那張床上。琨託、麥柯沒有土人可打,就打土女。女人們發狠造海船回鄉,但是談何容易。子女多了,救生艇坐不下,殺光了白人也還是回不去。

兩個酒鬼,麥柯終於跌死了,琨託的妻子也同樣墜崖而死,也不知道是否她男人推的。他索取另一個女人簡妮——亞當斯的前妻,讓了給馬丁,馬丁被殺後又收回——恫嚇亞當斯與楊。他們當他瘋子,合力殺了他,也心下悚然,知道再這樣下去,只剩他們倆也仍舊兩雄不併立。於是都戒了酒,皈依宗教。

亞當斯識字不多,叫楊教他讀書。楊已經患了嚴重的哮喘病,楊死後他能念祈禱文,帶領一群婦孺做禮拜,兼任家長與牧師。耶穌受難日是一個星期五,復活節前從一個星期三起禁食四十日。他熱心過度,誤以為每星期三、星期五禁食。土女都是"大食佬",因此一到中輕都非常胖,但是對他這件虐政竟也奉行不誤。

十幾年後,一隻美國船獵捕海獅,路過闢坎島,亞當斯好容易遇見可談的人,又不是英國人,不礙事,源源本本全都告訴了船長。當時美國獨立戰爭還未結束,六年後英美戰事告一段落,英國海軍部才收到這船長的一封信,交給一個書記歸檔,就此忘懷了。

同年美國軍艦在南美一帶劫取英國捕鯨船,英國派了兩艘軍艦去遠道攔截,剛巧又重新發現闢坎島。老水手亞當斯五十多歲已經行走不便,叫幾個青年攙扶上船參見長官,前事統統一本拜上,兩個指揮官見他如此虔誠悔過,十分同情,代表本國海軍聲稱不要他回國歸案,尤其賞識克利斯青的長子星期五——原名星期四,因為他父親忘了太平洋上的國際日期線,少算了一天。——這兩個軍官這樣寬大為懷,擅自赦免叛變犯,原因想必是出事後二十多年,輿論已經代克利斯青一干人反平,連官方態度也受影響。

本世界三○年間通俗作家諾朵夫、霍爾合著《邦梯號三部曲》,第三部《闢坎島》內容其實與上述大同小異,除了沒有楊幕後主使一節。自序列舉資料來源:老水手亞當斯的敘述,前後共四次——美國捕海獅船與英國軍艦來過之後,十一年後又告知另一個英國船長畢啟,此後四年,又告訴一個法國人;此後二十年,根據琨託的兒子口述,出版了一本書,又有一本是根據另一個水手米爾斯的女兒,又有畢啟著書與另一個流行的小冊子。直接間接全都來自亞當斯——孩子們也都是聽他講的——而各各不同。兩個作者參看"一切現存的記載",列出時間表,採用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後。他們二位似乎沒看見楊主謀的版本的。

亞當斯這樣虔誠的教徒,照理不打謊語。如果前言不對後語,常是因為顧念亡友——楊生前也已經懺悔了——而且後來與外界接觸多了點,感覺到克利斯青現在聲譽之高,遺孀綺薩貝拉卻曾經失身於殺夫仇人,儘管她是不知道內情——女人孩子們都不知道。可能最後兩次非官方的訪問,他都顧忌較多,沒提楊在幕後策動。兩次訪問中間隔了四年,六十幾歲的人記性壞,造出來的假話一定出入很大。孩子們聽見的難免又有歧異。

這些潔本的內容,可以在這篇小說裡看出個大概:鐵匠威廉斯私通塔拉盧之妻(即南西),被自己的妻子得知,上山採集鳥蛋的時候跳崖自殺了。威廉斯想獨佔南西,克利斯青不允。結果爭風吃醋對打,牽入其他土人白人。克利斯青為了息事寧人,不得不叫南西在二人之間選擇一個,她選中威廉斯。塔拉盧企圖報復未果,反被她飼機毒死。太平了一個時期,又為了分田,土人沒份,淪為奴隸,克利斯青反對無效。土人起事,殺了克利斯青等五人。三女報夫仇,乘土人倦臥殺掉了幾個。這樣,楊的陰謀沒有了,又開脫了克利斯青的責任,也沒有共妻,唯一的桃色糾紛也與土人叛亂無關——最後這一點大概是諾朵夫等的貢獻,將分田移後,本來一到就分,改為"最合情理的次序,重排事件先後"。沒有土地才反叛,並不是白人把女人都佔了去,所以是比亞當斯更徹底的潔本,但是這樣一來,故事斷為兩截,更差勁了。

美國小說家傑姆斯密契納那篇散文上說:近人研究有關檔案,發現克利斯青喪妻後強佔土人的妻子,被本夫開槍打死。這一說與李察浩、諾朵夫等的敘述全都截然不同,顯然在這一個系統之外。只有它說綺薩貝拉頭胎生了個兒子之後一年就病逝。密契納的成名作是《南太平洋故事》,此後曾經與一個"南太平洋通"合編一部寫南海的散文選,又有長篇小說《夏威夷》,本人也搬到夏威夷居住多年,與夏威夷大學教授合著的這本散文集裡談邦梯案,也是近水樓臺,總相當有根據,怎麼會鬧出張冠李戴的笑話,把鐵匠的風流案栽派到克利斯青頭上?這話究竟是哪裡來的?

亞當斯自動向官方交代闢坎島上的一系列血案,總該是據實指楊主謀。兩個軍艦艦長的報告,是否在三○年間所謂"一切現存的記載"之列?從十九世紀初葉英政府的立場看來,楊嗾使土人屠殺自己的同胞,是個"英奸",影響白種人的威望。還有共妻,雖然只限土人之間,卻是白人分派的,克利斯青脫不了關係。實際上,威廉斯有句話值得注意:"你們有你們的太峨,有你們的孩子,我什麼都沒有。"顯然他們將同居的女人視為"太峨"而不是太太。是後來的潔本顧體面,而且在荒島上也大可不必注重形式,才徑稱之為妻。李察浩因之,那是按現代尊重異族婦女的觀點。這才有"共妻"、"換妻"聳人聽聞的名目。但是就連這樣,當時如果傳出去也已經不成話,世外桃源成了淫窟,叛艦英名掃地。於是把那兩份報告隱匿了起來,還有那美國捕海獅船長的那封信,想必也找出來對過了,證明亞當斯的自白屬實,一併歸入秘密檔案,直到本世紀七○年間,殖民主義衰落,才容許李察浩看到。

英國皇室子弟都入海軍。愛丁堡公爵本來是希臘王族,跟他們是親上加親,早先也做過英國海軍軍官,一向對海軍有興趣,又據說喜歡改革。也許是經他支援,才打通這一關。過去官方隱諱闢坎島上的事,或者不免有人略知一二,認為是與克利斯青有關的醜聞,傳說中又稍加渲染附會,當時有這麼一段記載,為近人發現——密契納這一說,除非是這來源。

李察浩這本書號稱揭穿邦梯案疑團,也確是澄清了諸人下場,卻又作驚人之論,指船長大副同性戀愛。這話也說不定由來已久,密契納那篇文章就提起他們倆關係密切,比別人親近。也許因為那篇是第一個著眼於肇事原因的細微,所以有點疑心別有隱情,但是直到最近,同性戀在西方還是輕易不好提的。

兩人年紀只相差十歲。認識那年,克利斯青二十歲,做過兩年海員,託布萊太太孃家舉薦,布萊回說"不列顛尼亞號"船員已經額滿。克利斯青寫信給他說,情願與水手同住,學習各種勞作,唯一的要求是與士官一同吃飯。經布萊錄用,把所有的航海技能都教會了他。他第二次出海,中途升作二副,大副名叫艾華慈。再下一次,布萊調任邦梯號船長,他是布萊的班底,當然跟去。出了事之後,輿論後來於布萊不利,飽受攻擊,艾華慈也寫信給他,罵他自己用人不當,說他們共事的時候,克利斯青在花名冊上"列為炮手,但是你告訴我要把他當作士官看待。……你瞎了眼看不見他的缺點,雖然他是個偷懶的平庸的海員,你抬舉他,待他像兄弟一樣,什麼機密事都告訴他,每隔一天在你艙房裡吃午晚兩餐。"在不列顛尼亞號上,他有船長的酒櫥鑰匙,在甲板上當值,每每叫人去拿杯酒來,吃了擋寒氣。

克利斯青兄弟很多,有個哥哥愛德華跟他最親近。他告訴他哥哥,布萊是"從來沒有過這麼好的教師",不過"火性大,但是我相信我學會了怎樣哄他"。

邦梯號上除了兩名花匠,都是布萊一手任用的。事務長傅萊亞——其實是船長,但是海軍加派軍官作指揮官,位居其上,稱大佐(凱普騰),所以近代船長通稱凱普騰——與船醫都不是他的私人,本來不認識。他規定這兩個人陪他一塊吃飯,但是談不攏,鬧意見,那胖醫生又是個酒鬼,布萊對他非常不滿。克利斯青晚間仍舊常到他艙房談天或吃飯。出海不到一個月,一進了大西洋,就把克利斯青提升做大副,代理少尉——布萊自己的官階也不過是少尉,稱"大佐"不過是照例對指揮官客氣的稱呼。——副錨纜員莫禮遜通文墨,記載這件事,認為越過傅萊亞頭上,是侮辱傅萊亞。布、傅二人交惡,已經幾乎不交談,但是傅對克利斯青始終沒有憎恨的表示,這是因為克利斯青並沒有沾沾自喜,遇事總還是站在士兵一邊,論理他做大副經驗不夠,而且平時雖賣力,憂鬱症一發作就怠工,不過人緣好,上上下下只有布萊的僕人不喜歡他。

出航十個月,快到塔喜堤了,布萊終於不再與傅萊亞和醫生一桌吃飯,各自在艙房用膳。到了塔喜堤,醫生醉死了。布萊在塔喜堤極力結交王室,國王劃出一塊地,給他們種植麵包果,預備裝盆帶走。布萊派克利斯青帶人保護花房,在果園旁高坡上搭起帳篷,都有女人同居。克利斯青結識綺薩貝拉前也濫交,染上了性病。

布萊住在船上,也勻出一半時間與國王同住,常請國王王后上船吃飯。他逐日記下當地風俗,盛讚塔喜堤是世界第一好地方,只不贊成有些淫舞陋俗與男色公開。他是跟大探險家庫克大佐(CaptainCook)起家的。庫克在南太平洋這些島上為了顧到自己身份,不近女色,土人奉若神明。布萊也照辦,不免眼紅下屬的豔福。有五個多月之久,他不大看見克利斯青,見了面就罵,幾次當著國王與王室——都是最注重面子與地位的——還有一次當前克利斯青的男性"太峨",並且告訴他克利斯青並不是副指揮官,不過是士兵。——這些青年士官都是見習軍官,只算士兵,比水手高一級,犯規也可以鞭笞。克利斯青的代理少尉,倒是一回去就實授,如果一路平安無事。

自從離開塔喜堤,布萊顯然心理不正常,物質上的佔有慾高達瘋狂程度。路過一島,停泊汲水,五爪鐵鉤被土人搶去,船上備而不用的還有好幾只,但是布萊大題小做,效法庫克當年常用的扣人勒贖之計,把五個酋長留在船上,索取鐵鉤。回說是另一個島上的人拿的,早已駕舟遠揚。相持不下,布萊開船把五個人帶走,許多小舟號哭跟隨,跟到晚上,只剩一隻小船,船上都是女人,哭著用刀戳自己,滿頭滿身長血直流,也不知道是"哀毀"還是自明心跡。布萊終於只得放酋長們下小船,五個人都感泣,輪流擁抱他。他自以為結交了幾個一輩子的朋友,莫禮遜記載這件事,卻認為他們是忍辱,無法報復,下次再有船來,如果人少會吃他們的虧。大家買椰子,布萊買了幾千只堆在甲板上。"你看這堆椰子是不是矮了?"他問傅萊亞。"也許是水手來來往往踩塌了,"傅萊亞說。

布萊查問,克利斯青承認他吃了一隻。"你這狗!你偷了一半,還說一隻!"召集全體員工大罵,罰扣口糧,主食芋頭只發一半,再偷再扣一半。

一向拿傅萊亞與木匠頭子出氣,離開塔喜堤後換了克利斯青。當天下午在甲板上遇見,又罵了一頓。木匠頭子後來看見克利斯青在流淚,知道他不是娘娘腔的人,問他怎麼了。"你還問,你沒聽見說怎樣對待我?""待我不也是一樣。""你有保障(指他是正規海軍人員)。我要是像你一樣對他說話,會吃鞭子。如果打我一頓,兩個人都是個死——我抱著他跳海。""好在沒多少時候了,"木匠頭子勸他。"等到船過努力峽(澳洲邊緣海峽,地勢險惡,是航海的一個難關),船上一定像地獄一樣。"

又有人在旁邊聽見他二人談話,聽見克利斯青說:"情願死一萬次,這種待遇不能再受下去","不是人受得了的。"當晚布萊氣平了,卻又差人請克利斯青吃飯,他回掉了。天明起事,士官中有個海五德,才十六歲,嚇呆了坐在自己艙房裡,沒跟著走,後來克利斯青把他們幾個中立分子送到塔喜堤,與海五德家裡是世交,臨別託他給家裡帶信,細述出事經過,又秘密告訴他一些話,大概是囑咐他轉告兄長愛德華,但是這話海五德並沒給他帶到,也從未對任何人說過。

託帶的秘密口信不會是關於性病——船上差不多有一半人都是新得了性病,而且容易治。李察浩認為是告訴他哥哥,他與船長同性戀,在塔喜堤妒忌他有了異性戀人,屢次當眾辱罵,傷了感情,倒了胃口,上路後又一再找碴子逼迫於他,激變情有可原。照這樣說來,叛變前夕請吃晚飯,是打算重拾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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