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1 / 3)

小說:張愛玲散文 作者:張愛玲

陳世驤教授有一次對我說:"中國文學的好處在詩,不在小說。"有人認為陳先生不夠重視現代中國文學。其實我們的過去這樣悠長傑出,大可不必為了最近幾十年來的這點成就斤斤較量。反正他是指傳統的詩與小說,大概沒有疑義。

當然他是對的。就連我這最不多愁善感的人,也常在舊詩裡看到一兩句切合自己的際遇心情,不過是些世俗的悲歡得失,詩上竟會有,簡直就像是為我寫的,或是我自己寫的——不過寫不出——使人千載之下感激震動,就像流行歌偶有個喜歡的調子,老在頭上心上縈迴不已。舊詩的深廣可想而知。詞的世界就彷彿較小,較窒息。

舊小說好的不多,就是幾個長篇小說。

《水滸傳》源自民間傳說編成的話本,有它特殊的歷史背景,近年來才經學者研究出來,是用梁山泊影射南宋抗金的游擊隊。當時在異族的統治下,說唱者與聽眾之間有一種默契,現代讀者沒有的。在現在看來,純粹作為小說,那還是金聖嘆刪剩的七十一回本有真實感。因為中國從前沒有"不要君主"的觀念,反叛也往往號稱勤王,清君側。所以梁山泊也只反抗貪官汙吏,雖然打家劫舍,甚至於攻城略地,也還是"忠心報答趙官家"(阮小七歌詞)。這可以歸之於眾好漢不太認真的自騙自,與他們的首領宋江或多或少的偽善——也許僅只是做領袖必須有的政治手腕,當真受招安徵方臘,故事就失去了可信性,結局再悲涼也沒用了。因此《水滸傳》是歷經金、元兩朝長期淪陷的時代累積而成的鉅著,後部有built-in(與藍圖俱來的)毛病。

《金瓶梅》的採用《水滸傳》的武松殺嫂故事,而延遲報復,把姦夫淫婦移植到一個多妻的家庭裡,讓他們多活了幾年。這本來是個巧招,否則原有的六妻故事照當時的標準不成為故事。不幸作者一旦離開了他最熟悉的材料,再回到《水滸》的架構內,就機械化起來。事實是西門慶一死就差多了,春梅孟玉樓,就連潘金蓮的個性都是與他相互激發行動才有戲劇有生命。所以不少人說過後部遠不如前。

大陸的《文匯》雜誌一九八一年十一月號有一篇署名夏閎的《雜談金瓶梅詞話》,把重心放在當時的官商勾結上。那是典型的共產主義的觀點,就像蘇俄讚美狄更斯暴露英國產業革命時代的慘酷。其實盡有比狄更斯寫得更慘的,狄更斯的好處不在揭發當時社會的黑暗面。但是夏文分析應伯爵生子一節很有獨到處。西門慶剛死了兒子,應伯爵倒為了生兒子的花費來借錢,正觸著痛瘡,只好極力形容醜化小戶人家添丁的苦處,才不犯忌。我看過那麼些遍都沒有看出這一層,也可見這部書精采場面之多與含蓄。書中色情文字並不是不必要,不過不是少了它就站不住。

《水滸傳》被腰斬,《金瓶梅》是禁書,《紅樓夢》沒寫完,《海上花》沒人知道。此外就只有《三國演義》、《西遊記》、《儒林外史》是完整普及的。三本書倒有兩本是歷史神話傳說,缺少格雷亨·葛林(Greene)所謂"通常的人生的回聲"。似乎實在太貧乏了點。

《海上花》寫這麼一批人,上至官吏,下至店夥西崽,雖然不是一個圈子裡的人,都可能同桌吃花酒。社交在他們生活裡的比重很大。就連陶玉甫李漱芳這一對情侶,自有他們自己的內心生活,玉甫還是有許多不可避免的應酬。李漱芳這位東方茶花女,他要她搬出去養病,"大拂其意",她寧可在妓院"住院",忍受嘈音。大概因為一搬出去另租房子,就成了他的外室,越是他家人不讓他娶她為妻,她偏不嫁他作妾;而且退藏於密,就不能再共遊宴,不然即使在病中,也還可以讓跟局的孃姨大姐釘著他,寸步不離。一旦內外隔絕,再信任他也還是放心不下。

陶玉甫李漱芳那樣強烈的感情,一般人是沒有的。書中的普通人大概可以用商人陳小云作代表——同是商人,洪善卿另有外快可賺,就不夠典型化。第二十五回洪善卿見了陳小云,問起莊荔甫請客有沒有他,以及莊荔甫做掮客掮的古玩有沒有銷掉點。"須臾詞窮意竭,相對無聊。"在全國最繁華的大都市裡,這兩個交遊廣闊的生意人,生活竟這樣空虛枯燥,令人愕然慘然,原來一百年前與現代是不同。他們連麻將都不打,洪善卿是不會,陳小云是不賭。唯一的娛樂是嫖,而都是四五年了的老交情,從來不想換新鮮。這天因為悶得慌,同去應邀吃花酒之前先到小云的相好金巧珍處打茶圍。小云故意激惱巧珍,隨又說明是為了解悶。——這顯然是他們倆維持熱度的一種調情方式。後文巧珍也有一次故起波瀾,拒絕替他代酒,怪她姊姊金愛珍不解風情,打圓場自告奮勇要替他喝這杯酒。——巧珍因而翻舊帳,提起初交時他的一句慪人的話。沒有感情她絕不會一句玩話幾年後還記得,所以這一回回目說她"翻前事搶白更多情"。

兩人性格相信,都圓融練達。小云結交上了齊大人,向她誇耀,當晚過了特別歡洽的一夜。丈夫遇見得意的事回家來也是這樣。這也就是愛情了。

"婊子無情"這句老話當然有道理,虛情假意是她們的職業的一部分。不過就《海上花》看來,當時至少在上等妓院——包括次等的么二——破身不太早,接客也不太多,如周雙珠幾乎閒適得近於空閨獨守——當然她是老鴇的親生女兒,多少有點特殊身份,但是就連雙寶,第十七回洪善卿也詫異她也有客人住夜。白晝宣淫更被視為異事(見第二十六回陸秀林引楊家媽語)。在這樣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對稍微中意點的男子是有反應的。如果對方有長性,來往日久也容易發生感情。

洪善卿周雙珠還不止四五年,但是王蓮生一到江西去上任,洪善卿就"不大來了"。顯然是因為洪善卿追隨王蓮生,替他跑腿,應酬場中需要有個長三相好,有時候別處不便密談,也要有個落腳的地方,等於他的副業的辦公室。但是他與雙珠之間有徹底的瞭解。他替沈小紅轉圜,一定有酬勞可拿,與雙珠拍檔調停雙玉的事,敲詐到的一萬銀元他也有份。

雙珠世故雖深,宅心仁厚。她似乎厭倦風塵,勸雙玉不要太好勝的時候,就說反正不久都要嫁人的,對善卿也說這話。他沒接這個碴,但是也坦然,大概知道她不屬意於他。

他看出她有點妒忌新來的雙玉生意好,也勸過她。有一次講到雙玉欺負雙寶,他說:"你幸虧不是討人,不然她也要看不起你了。"明指她生意竟不及一個清倌人。雙珠倒也不介意,真是知己了。

書中屢次刻畫洪善卿的勢利淺薄,但是他與雙珠的友誼,他對雙寶阿金的同情,都給他深度厚度,把他這人物立體化了。慰雙寶的一場小戲很感動人。——雙寶搬到樓下去是貶謫,想必因為樓下人雜,沒有樓上嚴緊。

羅子富與蔣月琴也四五年了。她有點見老了,他又愛上了黃翠鳳。但是他對翠鳳的傾慕倒有一大半是佩服她的為人,至少是靈肉並重的。他最初看見她坐馬車,不過很注意,有了個印象,也並沒打聽她是誰,不能算驚豔或是一見傾心。聽見她制伏鴇母的事才愛上了她。此後一度稍稍冷了下來,因為他詫異她自立門戶的預算開支那麼大,有點看出來她敲他竹槓。她遷出的前夕,他不預備留宿,而她堅留,好讓他看她第二天早上改穿素服,替父母補穿孝,又使他戀慕這孝女起來。

戀愛的定義之一,我想是誇張一個異性與其他一切異性的分別。書中這些嫖客的從一而終的傾向,並不是從前的男子更有惰性,更是"習慣的動物",不想換口味追求刺激,而是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與性同樣必要——愛情。過去通行早婚,因此性是不成問題的。但是婚姻不自由,買妾納婢雖然是自己看中的,不像堂子裡是在社交的場合遇見的,而且總要來往一個時期,即使時間很短,也還不是穩能到手,較近通常的戀愛過程。這制度化的賣淫,已經比賣油郎花魁女當時的手續高明得多了——就連花魁女這樣的名妓,也是陌生人付了夜渡資就可以住夜。日本歌舞伎中的青樓(劇中也是漢字"青樓")也是如此。——到了《海上花》的時代,像羅子富叫了黃翠鳳十幾個局,認識了至少也有半個月了。想必是氣她對他冷淡,故意在蔣月琴處擺酒,饞她,希望她對他好點,結果差點弄巧成拙鬧翻了。他全面投降之後,又還被澆冷水,飽受挫折,才得遂意。

琪官說她和瑤官羨慕倌人,看哪個客人好,就嫁哪個。雖然沒這麼理想,妓女從良至少比良家婦女有自決權。嫁過去雖然家裡有正室,不是戀愛結合的,又不同些。就怕以後再娶一個回去,不過有能力三妻四妾的究竟不多。

盲婚的夫婦也有婚後發生愛情的,但是先有性再有愛,缺少緊張懸疑、憧憬與神秘感,就不是戀愛,雖然可能是最珍貴的感情。戀愛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這髒亂的角落裡還許有機會。再就只有聊齋中狐鬼的狂想曲了。

直到民初也還是這樣。北伐後,婚姻自主、廢妾、離婚才有法律上的保障。戀愛婚姻流行了,寫妓院的小說忽然過了時,一掃而空,該不是偶然的巧合。

《海上花》第一個專寫妓院,主題其實是禁果的果園,填寫了百年前人生的一個重要的空白。書中寫情最不可及的,不是陶玉甫李漱芳的生死戀,而是王蓮生沈小紅的故事。

王蓮生在張蕙貞的新居擺雙臺請客,被沈小紅髮現了張蕙貞的存在,兩番大鬧,鬧得他"又羞又惱,又怕又急"。她哭著當場尋死覓活之後,陪他來的兩個保駕的朋友先走,留下他安撫她。

小紅卻也抬身送了兩步,說道:"倒難為了你們。明天我們也擺個雙臺謝謝你們好了。"說著倒自己笑了。蓮生也忍不住要笑。

她在此時此地竟會幽默起來,更奇怪的是他也笑得出。可見他們倆之間自有一種共鳴,別人不懂的。如沈小紅所說,他和張蕙貞的交情根本不能比。

第五回寫王蓮生另有了個張蕙貞,回目"墊空檔快手結新歡","墊空檔"一語很費解。沈小紅並沒有離開上海,一直與蓮生照常來往。除非是因為她跟小柳兒在熱戀,對他自然與前不同了。他不會不覺得,雖然不知道原因。那他對張蕙貞自始至終就是反激作用,借她來填滿一種無名的空虛悵惘。

異性相吸,除了兩性之間,也適用於性情相反的人互相吸引。小紅大鬧時,"蓬頭垢面,如鬼怪一般",蓮生也並沒倒胃口,後來還舊事重提,要娶她。這純是感情,並不是暴力刺激情慾。打鬥後,小紅的女傭阿珠提醒他求歡贖罪,他勉力以赴,也是為了使她相信他還是愛她,要她。

他們的事已經到了花錢買罪受的階段。一方面他倒十分欣賞小悍婦周雙玉,雖然雙玉那時候還圭角未露。人生的反諷往往如此。

劉半農為書中白描的技巧舉例,引這兩段,都是與王蓮生有關的:

蓮生等撞過"亂鍾",屈指一數,恰是四下,乃去後面露臺上看時,月色中天,靜悄悄的,並不見有火光。回到房裡,適值一個外場先跑回來報說:"在東棋盤街那兒。"

蓮生忙踹在桌子旁高椅上,開直了玻璃窗向東南望去,在牆缺裡現出一條火光來。(第十一回)

阿珠只裝得兩口煙,蓮生便不吸了,忽然盤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煙。巧囡送上水煙筒,蓮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無端吊下兩點眼淚。(第五十四回,原第五十七回)

第一段有舊詩的意境。第二段是沈小紅的舊僕阿珠向蓮生問起:"小紅先生那兒這就是個娘在跟局?"又問:"那麼大阿金出來了,大姐也不用?"蓮生只點點頭。下接吸水煙一節。

小紅為了姘戲子壞了名聲,落到這地步。他對她徹底幻滅後,也還餘情未了。寫他這樣令人不齒的懦夫,能提升到這樣悽清的境界,在愛情故事上是個重大的突破。

我十三四歲第一次看這書,看完了沒得看了,才又倒過來看前面的序。看到劉半農引這兩段,又再翻看原文,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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