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不太願意承認的超級大國意識(1 / 5)

小說:守住中國人的底線 作者:王蒙

我兩次訪問過美國,訪問過聯邦德國和墨西哥。我曾經寫下了一些出訪見聞,寫下了對於中國人來說完全是別樣的、令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目瞪口呆或者哭笑不得的那些感受。

這些感受的基本特點(特別是關於美國的),可以用一個通俗的字眼來表示:“開眼。”你不去西方,你看得到那上百層的摩天大樓嗎?你看得到密如蛛網的高速公路上的汽車流嗎?你看得到那燈紅酒綠、奢侈豐盛的花花世界嗎?

而到蘇聯的訪問完全不同。我無法用一種好奇的、幽默的、熱烈而又清醒的旅人的旁觀態度來環顧周圍的一切。

幽默是一種成人的智慧。我是在四十五歲以後才考慮並實現訪問美國的。訪問美國對於一個作家的心靈來說並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它好也罷,賴也罷,你有時候嗤之以鼻,有時候五體投地也罷,它是它,你是你。

只要你有足夠的幽默感,你就會有足夠的胃液去消化你的訪美經驗,既能消化,也能吸收。

但是蘇聯不行。我向往蘇聯,遠遠在具備足夠的幽默感之前。

在蘇聯,我覺得光靠幽默是不夠的。雖然我曾經自我欣賞、自我標榜過我的幽默。

訪蘇二十二天,我感到的是幽默的困惑。

我大概從十五歲起就夢想過去蘇聯,如果不是更早的話。

那時候蘇聯不僅是一個美麗的夢,而且是我為之不惜犧牲生命去追求的一個理想。

沒有哪個國家像蘇聯那樣,我沒有親眼見過它,但我已經那麼熟悉、那麼瞭解、那麼惦念過它的城市、鄉村、湖泊,它的人物、旗幟、標語口號,它的小說、詩、戲劇、電影、繪畫、歌曲和舞蹈。

到了莫斯科,一切都給我以似曾相識、似曾相逢的感覺:莫斯科河畔釣魚的老人,列寧墓前銅像般一動不動地肅立著的兩個哨兵的藍眼睛,克里姆林宮鐘樓上報時的鐘聲,用花崗岩鋪地的紅場與紅場上的野鴿子,列寧山上的氣魄雄偉卻又顯得有點傻氣的莫斯科大學主樓,地下鐵路革命廣場上成群的銅像,包括街道的名稱——普希金大街(靜悄悄的)、高爾基大街(兩邊都是商店)、赫爾岑大街(通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別林斯基大街(大概面貌與革命前沒有區別)……這種似曾相識感甚至是令人戰慄的。

我真的來到了列寧和斯大林、普希金和高爾基的故鄉,我聽到許多歌兒歌唱過、我自己也動情地唱過許多歌唱它的歌兒的莫斯科了嗎?

當然是初次邂逅。怎麼又像是舊地重遊?

我倒沒有幽默它一下,乾脆用好萊塢電影的那個中文名字,叫作“鴛夢重溫”。夢早已被當時是冰冷的現實、現在也還沒有完全變成歷史的鐵一樣的嚴峻所打破。

遊歷蘇聯是一次靈魂的冒險。因為再沒有第二個外國像這個國家那樣在我少年時代引起過那麼多愛、迷戀、嚮往,後來提起它來又那麼使我迷惑、痛苦乃至恐怖。

好也罷,壞也罷,它和我們的關係是太深、太息息相關了。我和我的朋友們都感到一種少有的關切,都納悶兒,都急於多得到一點有關它的資訊。

遊歷蘇聯是一次充盈的內心體驗,不僅僅是、遠不只是一次“開眼”的旅遊。

它的一切美麗都使我憂傷而又欣慰,它的一切不美麗都使我欣慰而又憂傷。

這是一次重溫舊夢的旅行。當我看到克里姆林宮的紅牆,當我聽到那報時的鐘聲,當我聽到在蘇聯已經唱了二十多年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時候,我好像回到了年輕時候。

這又是一次告別舊夢旅行。我不是魯迅的秋夜細小粉紅花夢中的瘦詩人,我並無興味把眼淚擦在粉紅花最末的花瓣上。

重溫舊夢帶來憂傷的甜蜜和甜蜜的憂傷。告別舊夢帶來希望的堅強和堅強的希望。

這是我們的近鄰。

從北京首都機場起飛,一個多小時以後便離開了我國進入蒙古人民共和國領土,再大約一個小時,便來到了貝加爾湖上空。

地理書上講過,貝加爾湖是世界上最深的湖。

更重要的是,一九四九年,我和我的同伴都愛唱一支歌:

貝加爾湖是我們的母親,

她溫暖著受難者的心。

為爭取自由而受苦難,

我流浪在貝加爾湖濱。

中國的革命浪潮,蘇聯所影響的世界革命浪潮,使貝加爾湖變成了一個親切的湖。當我們少年時選擇了革命道路的時候,我們都有為革命而到類似貝加爾湖地方去受難的準備。

天氣晴朗,但是我沒能看見貝加爾湖,只是在事後才聽人們說起,貝加爾湖已經過去了。

原來這麼快就進入了蘇聯上空,就掠過了貝加爾湖。原來是這麼近!

我俯瞰蘇聯的廣袤的國土:灰褐色的土色,綠色的植被,稀稀落落偶爾一見的小房子。一路上沒有看到任何城市。

這就是蘇聯?

莫斯科國際機場莊嚴典雅。候機大廳的天花板上裝飾著紫色的銅環,這確是一個盛產有色金屬的國家。但天花板因此而顯得低矮了,也影響了光照。

入境手續辦理得緩慢而且仔細。邊境警察的面孔沒有表情,他仔細地審視著你的面孔,對照著你的護照上的照片,並把你護照上的有關部分影印下來。一位等待入境的人被要求摘下眼鏡,以便更好地觀察他的臉部(我的眼鏡一直安然地戴在我的臉上,雖然我護照照片上的眼鏡的鏡框是另一種式樣)。

海關要求一位等待入境者開啟他的裝有印刷品的紙箱子,紙箱子用短刀劃開了,拿出一包又一包的印刷品,接受海關的檢驗。

包括持有蘇聯本國護照的蘇聯公民,也同樣地履行著一切接受檢驗的手續。這是嚴肅的。

只有一點,莫斯科國際機場與西方國家的國際機場沒有什麼兩樣。我是說機場候機大廳的廣播,先“嗡”那麼一響,好像是敲響了一個音叉,然後是細聲細氣的溫柔的女聲廣播,廣播裡可以聽到“氣聲”。

其他一切都不同,尤其是氣氛。

西方國家機場的商業氣氛很濃。櫥窗和櫥窗裡的燈光,裝潢精美、反射著各色霓虹燈光的商品,各色各式但常常免不了有女人的大腿、腰身、金髮的廣告牌、酒吧、快餐部、咖啡館、色情畫報……從你登上它土地的第一秒鐘便向你招手、向你媚笑:購買吧,花錢吧,消費吧——好像它們一齊擁上來這樣說。

當然,例如在聯邦德國的法蘭克福航空港,也不乏全副武裝的警察。他們腰裡彆著盒子槍、手裡拿著報話機,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但他們的臉上似乎仍然隱含著一種嘲弄的笑容,他們的身後與四周是威士忌酒與長筒絲襪。

這就是蘇聯,這就是莫斯科。

紅場、列寧墓、克里姆林宮尖頂上巨大的紅星、晉謁列寧墓的人的長龍、列寧雕像、莊嚴巨大的政治標語、宣傳畫、捷爾任斯基廣場上的國家安全委員會大樓、東正教堂的鎏金圓頂、莫斯科廣播電臺的前奏與廣播員的雄辯聲調、進行曲風格的領唱與合唱、來自各國的留學生……莊嚴持重、自信自豪、自成體系而又充滿警惕。

不錯,這就是在電影《宣誓》《攻克柏林》《斯大林格勒大血戰》裡早被我們這一代人熟悉了的莫斯科——俄羅斯——蘇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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