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世人皆知叔大父善畫山水,頗喜潑墨,可流通的只有百幅,關於大父只有幾l張書上的王尊像。
但他知,他的閣樓中藏著三百副畫卷,全是大父。
大父的一生何常不被叔大父小心翼翼的託著。
他輕輕嘆氣,依舊倚在榻上批奏書,就見他大父進了屋來,先是看了睡著的叔大父,給他掩了一下袍角。
然後如以往一樣開始翻看過他批閱的奏書,他立馬坐了起來。
他今年二十有五,仍然怕大父,應該不止他一個,應該說整個大秦除了叔大父,就沒有不怕的。
阿政輕頷首,將之擱在了一旁,半闔著自己的雖然佈滿皺眉,但依舊是幽沉的眼眸。
“天下已經穩定了,你照著這個模式,維持著基本盤就夠了,若是還想要擴邊,去北邊再去打一圈也行,但你叔大父算了,那邊太冷,容易賠錢。你自己考慮。”
“你大了,旁聽加入朝快二十年,理政也八年了,幹得不錯。”
秦越第一次被嚇到了,他欲哭無淚,他大父沒罵他沒有儀態,難得誇他了,可他總感覺他大父離他越來越遠了。
他這模樣很像琇瑩。
阿政忍不住彎了眉目,恍若赤輪金日,萬千繁花搖曳。
可秦越卻望向酣睡的琇瑩,恍惚間卻覺得大秦的日月要殞落了。
果然他的大父將自己腰間的泰阿取了下來,手上一直提著的大
包一起扔給了他。
秦越沒拆也知道包裡是玉璽。
玉璽這樣隨便扔,不愧是大父。
“朕旨意已下,做這個天下的君父去吧,嬴越。大秦是朕最愛的孩子,現在交予你了。”
不再是秦越,而是嬴越,不是主人,是君父。
嬴越突然怔在原地,大秦一直聰明的王儲沉默地搖了一下頭。
“你怕了?”
阿政問他,看不清他的神色。
嬴越搖頭,他不害怕。
“謙沖而自牧,時刻為大秦計,足夠清晰,不要被朝臣遮住,使我大秦君臣同心,我可為君。常入民間,知天下之苦,使百姓不受凍餒饑荒,為大秦謀劃未來,我為天下父。”
他展袖稽首,他時刻清醒。
江山千里,惠然來慰幽獨。
他只是覺得會很孤單,往後要自己走了,沒有大父會一眼猜出他在何處下了一步棋了,如何牽引局勢。沒有叔大父教他怎麼賺錢,怎麼造勢,施力達到目的。
大父不會再叫他起床,叔大父不會陪他一起賴床躲懶打盹,然後留著單單他一人被大父訓。
他也不能跟大父一起奏箏,喚醒錄譜到半截又睡著的叔大父了。
琇瑩在此時醒了,他慢吞吞的撐起身子,扭頭望向手捧玉印的嬴越,輕輕地笑了,他招手讓小皇帝過來他身邊,把自己的長樂府的鑰匙放在了他的掌心。
“阿越,我剛剛忘了。除了我的陪葬品之外,我多年留存的茶,琴還有旁的金玉都留給你了。還有別的小玩具什麼,你自己去挑,不給旁人,都是你的。”
他語調像早春的煙雨,不寒不溼,只有無盡的輕柔和寵溺。
“秦因變法而強,執政之時牢記變則通,我與你大父的定例,所謂祖宗成法,不必死守。你是大秦的君父,你有你的天地。你可以帶著你的臣民走出新的天地。”
阿政與他默契對視,萬乘君褪下金冕,千乘君卸下責任。
“大秦君主行事,若對大秦有益,朕與那些前世之君絕不會阻攔。阿越,你往前走。”
秦越抱住琇瑩的膝,眼睛越來越溼,青年人從未如此哭過,此時的哭泣像是被戳中了心口。
他的叔大父和大父都要走了。
阿政起身摸了摸他的頭髮,佈滿細紋的纖長手指放在了滿頭青絲上。
“朕十三歲為秦王,十六歲掌權,而今七十歲,細算一生都在做王,做陛下。你若問朕如何為君,朕可以洋洋灑灑。可你問如何解孤寂,朕從未感到過孤寂。朕有大秦,在朕擔起重擔時,我大秦的歷代先王都在旁陪著朕。”
阿政望向還在微笑的琇瑩,“朕與你叔大父把所有的心力都投進了大秦,所以莫要擔憂,大秦在你身側。當你在朕與他的基礎上往上走時,亦如朕與他也在身側。”
嬴越笑了,他接了玉璽和泰阿,端正了儀態。
“那大父和叔大父一路順風。越知,越也會這樣,然後與你們一
起融進大秦。”
他不會寂寞,大秦會陪著他,亦如他大父與叔大父伴他同行。
秦越早已經準備好去做嬴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