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八 坡上之變(四)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謝峰德似乎也早料到他們會往屋後躲,第一撥幾支箭矢落空,他擎著那機簧弩身形一躍,近了小屋。

君黎心念微動,心道若能得他靠近的機會,我或可攔他一攔。當下一個急停拔劍,藉著小屋火光,躲在屋後陰影。

曳屋許許,無意和刺刺全力在跑,一時都未覺他並沒跟上。謝峰德視線受阻,身形也已越過小屋,那勁弩又抬了起來,冷不防斜刺裡劍刃已到,他大驚欲轉向,卻已不及,那劍透著凜冽寒氣,已然削上他手中機簧。

君黎這一劍並不為傷他,只為破弩。只要沒有這實力懸殊的惡兵在,他料想自己三人還不是全無機會。謝峰德未防間小指已為劍氣折斷,痛得嚎叫一聲可那劍與勁弩劇力相撞,君黎惟感手掌一陣震痛弩器堅硬逾鐵,竟分毫未損!

他心涼涼地一落這一擊失敗,自己恐怕便只有死路一條。

電光石火般地一念之間,弩身究竟還是被撞得向上抬起,那數支箭奪奪射向空中,這般近地聽著,真正地心驚肉跳一彈而回的逐血劍壓得君黎胸口又一陣鈍痛。謝峰德受創之下,雙目登時變得血紅,將勁器一錯便交於左手,說是不比心力,但大怒之下,“陰陽易位”心法已出,猶如驚濤向君黎整個壓至,令他頓如在巨大的漩渦之中漂流,雖心智完整,可整個人都如要被那幻覺扯碎,手中的劍哪裡還抬得起來?

無意和刺刺聽到謝峰德嚎叫之聲,不約而同回身,狺狺火光中只見謝峰德面目猙獰,左手持弩,那機簧向前已往君黎胸口一貼若弩箭此刻出,恐怕君黎身體都要被射出個大窟窿來,豈能還有命在!

“住手!住手!別動!我在這裡啊!”刺刺懼極大喊。她的確想過大不了一起死了她不懼和他們一起死了可卻又怎麼面對得了要看著君黎這樣慘死在眼前。她什麼都顧不得,大張開手臂,像是害怕謝峰德看不到她一般揮動著奔跑過去。“我在這裡,你放了他,我跟你走啊!”

“你們別過來!無意!”君黎像是知道此刻勸刺刺已經沒有用了,他也只能寄希望於無意畢竟,無意是不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妹妹落到這樣的人手裡的。

無意果然一把拉住了刺刺。“君黎哥……”他望著他,聲音顫,像是也真的不知道怎麼辦。

“哦?小姑娘改變主意了麼?”謝峰德獰笑著。“可惜太晚了,我也改變主意了!”

“不要!”刺刺喊得絕望,只以為他必要牽動機簧,致君黎的死命,人已如脫兔般掙開無意,飛撲過來可謝峰德偏偏沒有。他手中的勁弩抬起,竟就這樣轉向了刺刺。

輪到君黎大駭。刺刺也一駭停步,可機簧已響了。此際的距離不滿二十丈,對一把勁弩來說,太近太近了。那些什麼或許射不準的僥倖期待,不過是就先前那般還算有些距離的情形而言,而如今箭矢既出,刺刺豈能得幸!

亮晶晶的精鋼箭頭,竟然就這樣向自己而來這麼短的時間,刺刺失措之下,連一步都沒有辦法邁開,唯一可以做的,或許就是閉目待死。可眼睛沒有閉上。她看見隨著箭矢同來的還有一個人這是更令她駭怕卻又來不及駭怕的一切都那麼快,她說不清君黎是後先至,還是在謝峰德舉弩換了方向時,就已經先動了應該是後者吧,否則一個人的度,怎麼可能快得過離弦的弩箭!

箭到了,人也到了。這是什麼樣有力的勁弩,竟至於這樣穿透了他的身軀而那餘勁未消。強大的衝力將君黎的身體撞在她胸口上,撞得她向後跌倒,連同那自他身體透穿而出的箭尖,也釘入了她的腹腔。

她痛徹心肺,不是為了這支刺入了自己身體的箭,是為了這一刻的他。她痛得一個字都無法說出來,那兩手唯有緊緊地抱著他,卻真的不知道這樣抱著他,又能挽回一分一毫嗎。

無意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腳步要動,抬目已見那弩又對準了自己。可此刻他哪裡還有什麼顧忌害怕他哪裡還能有什麼顧忌害怕,怒喝一聲,不要性命地向前衝去。

就算明知或許是衝不到謝峰德面前的,他也無法控制自己。他不敢想象方才生了什麼如果那可怖的一擊是真的,他無法一個人苟且偷生。一切對自己如此無用的悔恨都是更無用的,他寧願這樣與他們一起去死。

可或許,這世上真的是有奇蹟的。這片天終於已承不住了雲的重量,那空中遙遙傳來一聲翻滾的霹靂,天色忽然變得昏黑昏黑,那死亡的箭矢從何而來愈辨不清、聽不著,可他卻看見一條金色閃了一閃,在大雨撲下這片大地之前,精準地卡住了那機簧的扳頭。

他認得這條金色這條太熟悉的金色。他還看不見人,可他已經喊出聲來,那聲裡帶著哭腔。

“爹,是你麼!?”他哭道:“你怎麼才來,你怎麼現在才來!”

昔日的單疾泉有過一件很知名的兵刃,叫作金絲鋸。那是他還叫卓燕的時候喜歡把玩的一件奇兵,似鞭非鞭,軟韌與鋒利皆具,可柔可剛。只是回來青龍教之後,他專心於自己的單家刀法,就很少將年輕時這些稀奇古怪之物示人了。

可今日見到這般危急之境,除了金絲鋸,又有什麼可制那勁弩?

謝峰德強弩忽然卡住,一時還未反應過來,夭矯的金色一個巧勁,已將那弩自他手中奪下。他未辯其貌,猶待去抓,手掌被鋸齒刮到少許,才知曉不好,連忙撤勁,一抬頭,勁弩已在敵手。

謝峰德大意之下,頓失強倚,但他究竟老辣,便在同時,惑術已生。不管來的人是誰,只要制住其神智,那強弩在對方手中也是無用。

可就是這一轉身正面相對心法要施,劈頭蓋臉過來的竟是巨大的雨幕。那雨來得那麼突然,如被風從極高極遠之處狠狠卷至,撲得他一頭一臉一身,水霧騰起,起火的屋子被澆得嗤嗤冒著煙雲,他根本看不清了對面的人,料想對面的人也不會看到他的形之惑。

這心法此刻竟無從用出!謝峰德心中大餒,雙掌一併,劈出一招“十指聚八荒”,可小指劇痛,也知多半傷敵不得,只求先行脫身再說。

這一劈也是不容小覷。雨霧朦朦中的單疾泉用手中弩器相攔,才將這一擊化去,可謝峰德身法奇快,早在大雨中逃得遠了。

單疾泉無暇顧他,連忙兩個起落掠至刺刺身前。那一支箭令她和君黎無法分開,滂沱大雨刷刷地衝著兩人身下的血,卻連那血都分不出是誰的。她動彈不得地抱著懷裡動彈不得的君黎,見到父親的面,才失聲大哭出來道:“爹,怎麼辦!怎麼辦啊!”

君黎還醒著。那樣的劇痛讓他沒有辦法暈去,可他已經清楚地覺得,自己再也掌控不住自己的命運了。他的魂魄又要這樣離己而去了,唯有刺刺喊的那一聲“爹”,才讓他垂死的意識輕輕一凜。

她的父親總算來了。他不知不覺中想象過好多次不卑不亢地質疑他的場景他要與他好好談一談的還說過要看看他到底能將自己怎樣。可怎麼自己此刻是這麼一個腸穿肚爛的慘狀,捏都捏不出一個人形!

他自嘲地抬目,去看那個雨幕裡看也看不清的人影,覺得這影子不知為何有些熟悉,一時腦中空空的,變得茫然起來。人影已經矮下身來,他覺出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君黎……”他這般熟稔地叫了自己一聲,那聲音裡也不無難以置信的顫抖。

他忽然看清楚他的臉,輕輕“啊”了一聲。怎麼是他?原來刺刺的父親是他?心裡忽然一輕,大口大口的鮮血從他口中湧出。他覺得自己好可笑。早知是他我還暗地裡賭個什麼氣呢?

可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與他的對話,留下的,只是那麼一個含了不知多少複雜心緒的“啊”字。

“爹,你救救他啊!”刺刺仍然在泣。“我不要他死,我不要他死!”

“刺刺,你的傷不輕,先不要動了,防得愈失血。”單疾泉強抑憂急。

他說著,叫了無意,要試看能否分開二人。刺刺果然也失血已多,又淋了這樣大雨,顯出些昏沉之態,可那雙手卻抱緊了君黎,只喃喃道:“你若不救他,也便不要救我。”

“非是爹不肯救他,只是他他傷得……。”單疾泉“太重了”三個字還是沒忍心講,無可奈何,“我自然不是丟下他不管,可現在這樣,一個都救不了!”

刺刺才肯放鬆了些手臂。那箭尖在她身體裡扎得不深,可尖上倒鉤,要這樣分開也不易,試圖一動,已經痛入肺腑。

“好了,你先別動。”單疾泉忙要無意按住她身體,以金絲鋸斷開兩人之間的箭身,才將二人分了,欲待與無意分別將兩人先抬回大火方熄的草屋,沉沉雨霧裡忽然飄過來一個渾無所根的蒼勁聲音。

“看來我錯過了場好戲啊。”

無意凜然起身四顧。這人身法好快,一句話功夫,人已到了近前,只見這是個七十來歲的老者,身形矮小,但須皆長,顯得不無古怪。

單疾泉聽那聲音也已起身。雖已闊別多年,但他還認得那聲音也當然認得這個人。

“鬼使?”他看定這個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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