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 沉夜明燈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君黎始料未及,驚訝迷茫惶惑統統隨著酒意湧入他暈沉沉的頭腦裡,一顆心早已被她攪得亂了。他像不認識刺刺一般地待著,不敢想象這一個小小姑娘竟在方才開口說出了這樣的話可恍然他又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因他又何嘗不知刺刺本就是這樣一個什麼都敢說的人呢?

“刺刺……”他手足無措地看著這個抱著枕頭哭到不敢露臉的她,再是堅硬設防的心也要一瞬間潰碎了。“你聽懂了嗎”刺刺,我怎麼不懂。我如今怎麼不懂,你只想叫我知道,縱然你也明知與我終只能止步於此,卻從不後悔在這段時日這樣陪伴了我我怎麼會不懂,因為我自己也是一樣,也只覺這一生最值得珍唸的時光,莫過於與你相伴。可是……

所有的美好之後,總是這麼跟著一個“可是”的。但他卻恨極了這個可是,恨不能永遠不要去想那些可是。

“刺刺,是我不好,你……你別哭了。”他抬起手來,卻不敢往她肩上放。

這樣無力的言語又有什麼用。刺刺悶在枕頭裡,嗚嗚地哭著。“我就是不懂……”她猶自斷斷續續、不清不楚地說著,“好端端的,你總去……總去難過些什麼啊?我都……我都沒怕,你……你在怕什麼啊?”

君黎心內又是一痛。是啊,你想的一切到那些快樂為止,我卻……我卻不得不想得更遠更多。可我如今又怎敢說自己那樣是對的,是為你好若真是為你好,怎麼竟又令得你難過,令得你在我面前,流下淚來?

她哭得愈兇,上氣不接下氣。君黎手才剛試著拉那枕頭,就被她覺到了忙忙用力掙了開去,依舊緊緊壓在自己臉上。

“刺刺,不要哭了,要悶壞了。”君黎是真的沒了辦法,“我不難過,不難過了可以麼,我們好好說話,好不好?”

他用了渾身解數哄她,可他那“渾身解數”,卻也平平無奇到可憐。刺刺悶了自己只是拼命搖頭,哪裡理會他這般聽來都不似真心的言語。

“你……你是要逼我啊?”他既急且氣,“你要我……你要我怎樣?我不想你哭,不想又讓你哭,我……我……”

他說到無話可說,忽地張了雙臂將面前的小女孩子連人帶那枕頭狠狠一摟。他不願承認自己其實早有過不知多少次那樣將她緊緊摟住的衝動,可卻從來未敢,一次都不曾真的這樣做過而今日她哭至如此,他不知除了這樣抱她,又還有什麼能讓她平靜,也讓自己解脫?

“解脫”終於將她抱在懷裡,是一種解脫嗎?是一種再無可挽回的選擇嗎?抱住她的一瞬,他連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那感覺幾乎不是任何溫柔情思,而竟充滿著失措慌亂。可就算失措慌亂,甚至還夾雜著那麼一絲二絲的悔怕,他也已不能再重新將她推開,假裝這一切並未生過了。

懷裡的人兒自然更是渾身一顫,那哭聲陡地一弱,真的停住了。

他不知說什麼好,或者什麼都不說才最好。他只知道自己又敗了,甚至比任何一次都更無可救藥。那些最最堅硬的決心原來在她面前都完全不堪一擊,每一次想要遠離她卻不過是讓兩個人愈縛愈緊。那命運莫非真的已經逃不脫了,否則,又是誰在這冥冥之中,偏在他背後施以了這樣用力一推?

刺刺身體終於柔軟下來,一雙目光才肯爬出枕頭之外,怯怯地要看他,可卻又不敢抬頭看他,只能帶著些餘泣縮在他懷裡。

“你怎麼敢抱我……”她在平靜下來以後,才輕輕地,難以置信地說著,“你這……你這膽小鬼,何時也敢抱我了……”

“……你就只當我今日真的喝得醉了,”君黎喃喃說著,聲音透露了他此刻的六神無主和精神恍惚,“我也當我自己是喝得醉了,不然,我怎麼敢,我怎麼敢……!”

可再是六神無主,那一雙手卻並沒有放開了她。刺刺安靜了少頃,忽地也將雙臂一伸,反手往他腰上一把摟住。

“就算你不敢,我也敢的。”她帶著些狠惡惡的報復之態。

直到許久許久以後,君黎也未能忘卻這一刻心裡的感覺,可他卻在許久許久之後,都始終沒能找到任何字句來形容。那似乎是摻雜了他所知的所有味道那般美好,偏又那般苦澀那般快樂,偏又那般無奈。那所有的感覺似乎都揉在一起了,變成一種無法言喻的鑽心之觸那是她的名字,從一開始,就註定要利刺一般深深扎入他心裡,與他那一切悲喜命斷相伴,不死不休。

刺刺抱了他,聽君黎不應聲,心中又微微忐忑。“你又生氣了?”她低語。

“沒有。”君黎苦笑。

“那你現在心情還是不好麼?”刺刺訥訥追問。

“……好了。”這倒是句實話。無論這樣的收場是不是他真的想要的結果,可那鬱郁卻真的消退無形了,就算再要他難過惆悵起來,都好像難過惆悵不起來了。

“那……”刺刺才嘟囔道,“為了叫你高興點,卻把我害得大哭,你要怎麼賠我?”

“賠你?”君黎不無頭大,“總……總不會要我也哭一場給你看看?”

“誰要看你哭!”刺刺從他懷裡一坐而起。“哼,我要你答應我兩個條件。”

“這麼快條件都想好了?”君黎後知後覺地露出幾分無可奈何。“你不會是蓄謀已久了?”

“總之是你不好,就該答應我的。”刺刺悶聲,“再說,我又不是要提什麼無理的條件,頭一個是你以後再也不準對我那麼兇,不准沒來由的就罵我吼我這個條件總算合理吧?”

君黎想起自己果然是沒來由對她那樣厲聲喝斥,也覺慚愧無已,點頭道:“好。”

刺刺吸了吸鼻子,露出一笑。“嗯,第二個條件是你要答應我,以後不准沒事就一個人東想西想的。明明沒什麼不高興的事情,可你忽然就自己不高興了我看著你這樣,我都不開心。”

“這個……”君黎猶豫了一下。要自己不吼她還可以,可要逼這個一貫想得很多的自己不去想那麼多還真的沒那麼容易。

“答應不出來了?”刺刺嘟著嘴看他,“所以我今天的話是白講了,哭也是白哭了?”

“不是的,刺刺,其實是……”他第一次嘗試著開口,要向她剖白一些自己的內心,可話到嘴邊,卻變得不知從何說起。

刺刺見他為難,“那我問你,若明天我們就要死了,你可還會有那些所謂的憂思焦慮?”

“胡講些什麼!”君黎皺眉,“別說這般不吉利的話好麼?”

“我只問你會不會還那麼多顧慮呀!”刺刺道,“我爹常跟我說,他就一直是那種想得很多的人,一直都有好多好多顧慮所以很多時候也並不愉快。可是他說,他最後也並不比那些想得少的人能多避去些什麼災劫、多得到些好處,因為那些總是想著的,未必生了就算生了,也未必和想象的一樣,好多時候事先想好的對策都沒有用,反倒是見招拆招,倒也沒哪件事解決不了。我們一路過來遇了這麼多想也想沒想到的危險,到現在不也是好好的嗎?”

她見君黎還是不語,臉上露出一些無奈,手往他手背上輕輕一覆。“應不出就算啦,不要反又被我弄得不開心了。”她笑了笑,“反正你今日好了就好往後若再像今日這樣啊,我也總會有辦法的。”

君黎看著她。她這番言語反倒顯得他像個小孩子,而她是十足的大人,來哄他、遷就他、照顧他。刺刺已經站起來。“你早點休息吧,6大俠還在下面等我,我要快點走了。”

“刺刺。”君黎反手,將她柔軟而溫暖的手握住。“我……我不是不肯答應你,但……”他停頓一下,“你……給我些時間好麼?讓我想想清楚。我知道一切責任在我,我卻也不想再反反覆覆了。”

刺刺面上騰出幾絲輕紅,或許是源於那隻被他握住的手,或許是源於他話語裡的那種鄭重。他要去想的,絕不僅僅是她的那一個條件的答應與否吧?他需要花時間想的,該是關乎他與她的將來他與她的一切吧?

她知道他是怎樣一個拙於表達的人至少在這件事情之上,在她面前,從來如此,可也因此,他若說出什麼來,才足夠認真所以,他如此說,她已經足夠感動。“我知道你還沒有想好,定要些時間的。”她低著頭,不無羞怯,卻也一樣鄭重,“我只要你知道,我從來是將這些與你一起的日子,當作上蒼給予我的恩賜每多一日,便是多一日的快樂。所以你……你什麼都不必顧忌,只作你最想作的決定就好了。”

他點點頭。那一隻手從他手心裡滑脫出去了。她走了,可一室裡的半明半暗都像淌滿了她的溫柔。

他獨自坐在床邊,心才開始跳得快了些,像是種滯後太久的回應。不知到天明回想,適才的一切是不是恍如一夢,仍然無法改變自己往日的決定?

他吹熄了燈,慢慢地脫了鞋襪和外衣,躺到床上。那枕頭還溼著,盡是她的淚。刺刺,若似你說的,真能確定地知道我們只能活到明日,那倒好了。我那些憂悶迷惘,不過是不知未來的劫難要從何而生,向誰而生。我連至親父母的面都不敢見,又要怎麼如你所說的那般,“什麼都不必顧忌”?

心頭終究仍是亂麻一片,可被這屋裡殘留的溫柔包裹著,卻已不是適才獨自飲酒時的心情了。他知道,她是出現在他黑漆漆的命運裡那樣一盞無可替代的明燈若沒有這盞燈,他相信自己會一直孤獨沉在這黑暗裡直到此生終結可唯獨,他又如何知道若追隨這光明而去,終會將自己引向何方?這片看不到邊的黑暗,最終又要將那光明置於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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