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四 楚之雲夢(三)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君黎不知旁人眼中看到的都是什麼,他只知自己見到婁千杉將一頭青絲解了開來,不知是風還是錯覺將她的絲與輕衣都吹得飄起,而那額頭,那眉眼,那鼻翼,那臉頰,那唇角那無一不生動的一張面容已叫人無法用美或是不美來形容婁千杉,這個女子和這天這日這雲都融在了一起的這身這這衣,正在散出令人難以抵抗的魅惑。

“好漂亮……”他聽見身邊的刺刺喃喃地說著。他去看她,只見她眼生迷離,似欲醉去,連忙一把握了她的手,見她稍顯清醒,還未喚出一聲,卻見另一邊無意像是無識無覺,竟已這樣向婁千杉怔怔走去。

“無意!”他欲待上前去攔,邊上單疾泉忽伸了手,已將無意拉住。君黎鬆一口氣,看一眼單疾泉,見他儀態如常,不似入幻,可環顧四周,眾人之態,都與刺刺適才表情一般無二,忍不住道:“單先鋒,他們……”

單疾泉沉聲道:“先不必擔心。依你之說,秋姑娘和婁姑娘二人,昨日都與你在一起,應該沒有機會設下什麼幻局,是以我料想琴聲與形舞,只是幻覺的添頭這不過是套把戲,源頭還是在蝶粉上。”

君黎想了想,點點頭。自己幾人省悟得快,多掩了口鼻,是以即使入幻也不深。再看單無意,欲待走去也不過因為那是婁千杉,倒非全因中了幻象所致。

但他仍有不明。“他們究竟是何用意?”

“背後用意未必是善,但此舉本身或許也未必是惡。”單疾泉道,“識幻者自然懂幻,不識幻者自然入幻就我猜想,蝶粉加上此音此形所造就之幻,原是為了營造美好之氛。在那般氛圍之下,人心自然愉悅,敵對的轉為友善,所有防備便會降低那便是他們露這一手的目的了。”

君黎看眾人表情,便知單疾泉多半未曾猜錯。自然也仍有似幾人這般一早警惕的,面色仍顯緊張,但即使未曾吸入多少蝶粉,那樣令人舒緩的琴聲,那樣優美的漫舞,誰都不會去拒絕,就連自己,也忽覺此時此地,天高日朗、風淡雲舒、林雅石趣、波平舟輕這君山小島好像真是人間聖境,令人舒服得不能再舒服,喜歡得不能再喜歡。

這一計或許也是關非故太懂得人之常情只因人固有理智,可大部分時間,仍是憑感覺處事。三支一源,原是移動人心之屬,只消在其心上稍下一點點功夫,許多事情也便好辦了。幻覺終會消失,可正如一切從美夢中醒來的人一樣,固然知道不過是夢幻,也仍要心存流連。

琴聲止歇,婁千杉也靜了下來,站在了關默的側邊。但場中眾人似為繞樑餘音所懾,依然未有出聲大部分人甚至無從判斷出適才是否真的曾有一女子在這場中為舞。沒有人注意到就在她不遠的謝峰德正那般垂涎地望著她他們不知道,這樣的表情,他已對她流露過無數次。這種表情,與他們入過幻的心中被植入的“聖”,完全不同。

在婁千杉不遠處的摩失也似有所覺。即便是與謝峰德相處多時,他似乎也對他的這種目光有些鄙夷,悄然退後,像是不願與其為伍。

關盛並不掩飾面上得色,見醒目之處的武陵侯風慶愷仍然微微張嘴,好像仍未從驚訝中回過神來,開口道:“如何,武陵侯,雲夢教的三支,這藉以天地自然為己用之武學一源,可有點看頭?”

武陵侯方才一笑立起道:“雲夢名不虛傳,我等淺薄之輩,直真如雲裡夢中了。先前關大俠提的雲夢之名的起由之二,可是因此?”

“武陵侯果然一語中的。”關盛拱手笑道,“看來武陵侯與雲夢教也有緣得很!”

風慶愷回以一笑,卻並不對他多言,反而轉向秋葵,道:“得聞姑娘雅奏,風某三生有幸。姑娘琴技非凡,風某自愧不如,想來也不必班門弄斧了。”

秋葵聽他稱讚,略點一下頭以示感謝。關盛見他專對秋葵殷勤,不無不快,轉念轉向江陵侯以及江一信一邊,道:“江陵侯、江兄,二位意下如何呢?二位適才擔心雲夢教是魔,此番可有改觀?”

“聞之視之,當真如臨仙境。”章再農搖著頭,似是不敢相信,“再農雖生為楚人,常聽得昔年雲夢教之傳說,卻是第一次親眼與見、親耳聽聞雲夢絕學。此番若回江北,與鄉里親友去說,恐要羨煞他們。”

“不敢不敢。”關盛客氣著,瞟向江一信,江一信瞥見,咳了一聲,拱起手來:“的確不凡,不過關大俠適才說,雲夢教武學以自然為源,說的是武學,今日請的諸位也都是武林豪傑,適才所見雖然令人歎為觀止,卻在下愚魯,未知這般引人入勝之象,如何在武一道取勝?若在場朋友有想要以武會友、比武切磋的,豈不是要失望而歸了?”

關盛大笑起來,“江兄比我等還要心急,比武會友之事,原在後晌雲夢武學與諸派武學頗有所異,恐江兄一時半會兒難以盡明,到時上來一同切磋切磋,便知端的了。”一頓,“諸位若無旁的問題,這便請先歸座。”

眾人後退,關盛回頭望關非故一眼,與他一點頭,轉回正欲再開口,會場之中卻傳來一聲嘆息。這嘆息聲並不高,像是從會場正面最後端出來的可便是這才奇怪最遠處的一聲低低的嘆息,如何能在這樣嘈嘈之地,如此清晰地傳了上來?

隨著那嘆息的是一個蒼老的聲音緩緩道:“武技之可怕,又怎及心魔之萬一。你說你非魔,可扭曲視相、控制人心,又豈允稱非魔。”

會場中一下子靜了,縱是最不諳內功心法之人,也曉得這樣開口不須呼喊咆哮便能壓過一切聲響的,必非尋常之人。關默面色微變。適才幻相雖經三支同時催動,相輔相成,常人難抵,可畢竟秋葵與婁千杉都尚年輕,功力必不深厚。若有內功深厚之人未曾吸入蝶粉之幻,自然清醒。

靠近外圍的衡山派及幾個大世家門派似乎對這言語也多少有同感,只是在那般群情激動之下無人肯說,今忽見有人站出,無不投去目光。

只見那站起來的人頭上無,粗布緇衣,竟是個老尼。老尼面上皺紋深陷,看起來至少也有八十歲。她似乎並無同伴,旁人原見她年紀老邁,言語遲緩,縱然坐在左近也並不怎麼搭話,哪知她竟似深藏不露。

關盛未敢造次,抱拳道:“這位師太怠慢怠慢。晚輩眼拙,敢問師太仙庵何處、法號如何稱呼?”

他是想先問名了這老尼來歷,卻不料老尼謙道:“無名小庵、無名老尼,何勞垂聽。貧尼昨日途經岳陽,恰聞得三支一會,非請自來,還望三支諸位不要見怪。”

關盛笑道:“師太方外高人,我等想請都請不到,哪裡有見怪的道理。師太適才言語之中,仍說我三支是魔,敢問師太,先前所見,不過斑斕蝶群、清雅琴音、霓裳之舞,何魔之有?”

“所見不過為表象,”老尼道,“惡非在所見,而在挾人見其所不應見、聞其所不應聞,進而思其所不應思,為其所不應為雲夢非惡,但世間萬物,並非雲夢。”

君黎心中微微一震。老尼的意思是蝶、琴、舞,固然都是美好之物,可那並非真實。將美好卻虛假之事物鋪陳在人眼前,是為欺騙,由是為惡。

關盛皺了皺眉頭,欲待說話,後面關非故起身道:“師太之言差矣。且不論表象內里美善之屬,總好過醜惡之屬。莫非表象是為美善者,內裡就定是醜惡?在老朽看來,若連表象都不美,恐怕內裡更是不堪。”

老尼微微一笑,似乎不欲爭辯,只道:“貧尼隨感而,施主不必放在心上。”合十一禮,坐下了。關非故父子見她不再多言,略鬆一口氣,便就再始與眾人講起雲夢教三支的往事。此際不少人對三支之學已覺心服,或至少愈感了興趣,也便無人再多打斷質疑。

君黎卻還是忍不住多望了那老尼幾眼。單刺刺順著他的目光也望了一望,道:“君黎哥,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了我師父逢雲道長。”君黎道,“師父曾說,意念之毀,常是毀在美好之事物上,只因醜惡之物,人人皆憎而遠之,必生提防之心而不致為其所害,但以美好之物為誘,則足以令人不知不覺陷入其中而不可自拔。適才聽那位師太一番話,我便突然想起這些來。或許……或許雲夢確非魔,真正的魔果不過是心魔而已罷。”

卻不料刺刺道:“你師父定是因為想說服你出家做道士,才那般說的吧?出家人說的話果然都是差不多可其實適才關掌門說的也對,若眼前看到的都不美,難道卻要去相信那些看不到的?人家都說眼見為實雲夢教究竟是神是魔,憑想象怎可作數,終究也是要親眼見了才行。”

君黎不知如何辯駁,只見那頭老尼垂目靜坐,似已入定,他怔怔然看了一晌,轉回頭來。

已經有人在問:“敢問關大俠,適才你所說的三支合一而重為雲夢我等得以見證此事,倒也是樁美談,卻不知雲夢一教,尊誰為?”

君黎心中一凜,暗道,說到正事了。他心中早也隱隱然覺得此事定與沈鳳鳴有關,可卻也實難相信關非故會將這個位置留給沈鳳鳴若當真如此,何須用那般手段強將他帶走?

一直並未言語的謝峰德忽地站起。“此事事關重大,自然要從長計議。”他開口搶話,顯然不願做了今日之事的陪襯。

關非故並不意外,一笑道:“自然是要選一個令人心服之人。”

“如何方能令人心服?”謝峰德介面。

“既是選雲夢教的教主,自然按照昔年雲夢教祖訓這規矩,三支的各位,應該都知曉吧?”關非故似問似告。

“祖訓……?”謝峰德疑惑,“你莫非指的是聖血?”

“當然。”

就連沈鳳鳴聽到這裡,也是深深一愕。他自然知道所謂“聖血”是為何物,可他原未料到關非故連這一條都敢拿出來用。謝峰德一時更是無話可說,怔了一下才道:“可雲夢斷絕已三百年,何來聖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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