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六 楚之雲夢(五)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這一時充貫所有角落的安靜突然被打破,一叢叢嗡嗡聲遏制不住地在席間四處響起。沈鳳鳴?在今日之前,那是個比幻生界、三支、雲夢教都傳得更廣的名字“悽悽鳳鳴”,那是令江湖聞風喪膽的黑竹雙殺之一。這裡的大部分人都從未得見過他的真面目,可原來那個傳說裡刀尖上舐血的殺手沈鳳鳴,竟會是個儀態出塵的翩翩公子?單憑這份品貌,或許他已經足夠引起江湖史官們的興趣而若那“魔教後人”的身份是真,那麼,他甚至足以成為這百年來武林中最值得大書特書的神秘人物!

就連對教主之位完全不在意的秋葵,也已經忍不住站起身來。她在昨日隨著君黎見到沈鳳鳴時,是萬萬沒想到這樣一個可能的。此際她震驚之下,抬目去看對面的婁千杉,可婁千杉卻顯得淡然得多,就像早有所料一般,只是回了自己一個淺笑。

這並不奇。婁千杉或謝峰德本與沈鳳鳴交過手,原對他深諳“萬般皆散”就頗有疑問,可秋葵沈鳳鳴從未在她面前露過半分與三支有關的武學,她自然也便不會想到此節。

此際回想,昨日沈鳳鳴的種種言語,還有關非故那般緊張的種種表現,無一不是對今日之事的印證只是自己根本不在意他受困於關非故的緣由,才完全沒有去細想。她下意識咬緊牙關。如果是關非故或謝峰德要爭此位,她是完全打算置身事外的縱然三支合一,她也並不想與誰同流合汙,只要離開此地,她仍做她泠音門的秋葵可若是他沈鳳鳴,那卻是她萬萬不能接受的。屈居他之下而聽命於他?她直欲冷笑!

她不信。“聖血”之說,她也聽過。她不信沈鳳鳴會是那個身負聖血之人。

又是江一信先站了起來,略顯瘦高的身形不算很恭敬地微微一斜,抱著拳道:“久仰久仰,沈公子,真是百聞不如一見。不過這事情還有點匪夷所思。關大俠,你們說他是那什麼……什麼魔血傳人,我怎知是真是假?魔血是個什麼樣,我們沒一個知道的,豈不是你說誰是教主,就誰是教主了?”

“江公子,”那江陵侯章再農也站起來,“此言差矣。適才也已說了,三支合併或是不合,由誰擔當教主,那都是雲夢教教內之事,我們外人自然無可置喙的,今日所做也便是作個見證罷了,終不見得還要去質疑人家教中的人選?”

“話不是這麼說……”江一信似覺不妥,卻也一時辯駁不出。那壁廂刺刺暗暗拉了拉單疾泉,道:“爹,你瞧,他們兩個看起來不是一夥的。”

單疾泉未置可否,只聽前面謝峰德道:“這一位江小兄弟說得有理,教主之位自非兒戲,若能確證沈公子身上有聖血,我們三支之內自然無話可說,否則恐怕大家夥兒心中都有疑問。”

“您瞧瞧,這位謝前輩人家可不是外人了吧?”江一信不無得意。

章再農也無話,幾人只得一起去看關盛,卻不料關盛像是胸有成竹,笑道:“立教主之事非同小可,若非有過確證,在下豈敢妄言!”一轉頭:“先請沈公子上座。謝師叔欲求之證,還請看了。”

說話間,已有左右早有備,一邊端了一隻半大的碗上來,另一邊端了個托盤,卻望不見盛了什麼。關盛解釋道:“聖血之秘高深繁複,我等無緣得負之人,自是難究其竟,但至少已知道,雲夢教尚山水自然,其極密之學,自然與創教之始所借之山水自然息息相關,也即是說,敝教所有武學、心得,均是源於那片雲夢大澤。昔之雲夢已成今之洞庭,諸位可見這洞庭之水寬廣浩淼,看似波瀾不驚,可其中自成世界,隱藏的秘密又有多少?”

眾人隨他手勢,都不自覺將目光投向水之一方。此地與洞庭之水所隔也不過少許樹木,林木間仍可看見浩浩茫茫的清平之波微微動盪,正如任何一方廣闊之水一樣。

“今日為消除各位英雄疑慮只好委屈一下沈公子了。”關盛回身徑至沈鳳鳴身邊,自那托盤中拾起一物卻是柄短匕。

“沈公子,關某斗膽,要借公子聖血一用。”關盛道,“幸是隻消少許即可。”

眾人不知他賣什麼關子,可見他舉匕要血,都不自覺有些緊張,站了起來。就連君黎也未忍住,離案而起。

可沈鳳鳴已經伸手接刃。利匕裂掌,鮮血滴下,十數滴在碗中已有了一小窪。

“足夠了。”關盛接過碗,兩邊隨即有二名女子上前,以細絹為沈鳳鳴裹理傷口。只見關盛將那碗高舉過頂,道:“諸位!如諸位所見,關某此際手中這隻小盞,盛的便是雲夢教數百年來一脈流傳之聖血聖血來自於雲夢,傳說,凡聖血到處,雲夢之山必也為之風起,雲夢之澤必也為之波動。今日我便將這此血灑入雲夢之水,水具靈性,若此血真為聖血,洞庭必有回應!”

這幾句話說得是真的玄乎其玄。縱然雲夢教這秘宗心法或還有可能是真,但若要相信浩淼洞庭會因這一小窪血便起了風浪,卻不啻神話。單疾泉暗暗皺起了眉頭來。在他看來,幻生界膽敢這樣裝神弄鬼,他也實在是有些佩服了。

可話說回來,裝神弄鬼卻偏偏最引人興趣。若是成了效果倒是奇好。只見無意、刺刺和向琉昱都已經離席,隨著人群往湖岸邊靠去,唯恐錯過了那奇蹟般的一刻那可是比適才群蝶亂舞還要難得一見的景象。

關盛持著碗盞,已經到了岸邊,作勢舉起向眾人一現,便將那碗中新血向湖面灑去。

十數滴不要說是灑在八百里洞庭,就算是倒進尋常水缶,大概也很快消化無形。眾人都不信便這點血能得到什麼洞庭之神的回應,心絃繃緊,屏息一頃,果無聲息,便有人打圓場道:“關大俠,這這幾滴血,實在……在下對關大俠所說,對沈公子的身份,那是全無懷疑的,可恐怕縱然是真的聖血,此法也……也實在無可奏效吧?”

“這位英雄何妨再等一等呢?”關非故笑道。

眾人見關非故話,不得已也只好再屏息向那湖面看。也便只有再多一瞬,湖面忽然一動,一道銀色躍出。

是條魚兒出水。眾人心一提卻又回落,說不清是慶幸還是失落,可再下一瞬,劈劈啪啪,忽有三五六七條魚兒都躍出水面來。

眾人心中都是再提了幾提。仍是偶然嗎?但愈來愈多的銀色躍了出來,彷彿不過一眨眼,洞庭湖水面已非往日模樣,此起彼伏的魚躍如同連珠一般將那水面掀出一層一層的大渦。

浪已起來了因這魚群的爭躍而起。眼中那一片片銀閃閃,分不清是魚還是水花。初時還不信的眾人,此際卻只餘震驚瞠目,繼而山呼海躍,而其中不少更帶著些敬畏。

就連單疾泉都有些愣怔。那蝶群飛舞,他尚能解釋,可這數滴濺血卻令魚群躍水、洞庭生波他也無法明白其中的緣由。

難道,是魔血當真擁有與山水相應之力?

他回頭看沈鳳鳴所有人都禁不住回頭看了看沈鳳鳴。他沒有動,依然坐在為他準備的正位高椅上,輕撫著被包紮過的左手手心,恍若高高在上俯瞰世間的君主。

誰又知道他如此平靜的外表之下的內心?關非故與關盛的這場戲未曾事先與他說過,可正因此,他更確信這是場戲。

因為他們縱然確定自己真是魔教之後,又如何能肯定自己就必身負著魔血呢?

湖上的波盪到盞茶工夫之後才逐漸平靜,單疾泉等回到自己的座位,一時間都有種恍如隔世之感,只覺適才所見,若要信卻萬萬不想信,可若要不信,卻又沒有理由不信。早有人深自信服,遠遠便向沈鳳鳴頂禮膜拜,道:“但求沈公子不棄,允小人投入雲夢教中,小人必盡心竭力追隨沈公子!”

如此這般的人居然並不在少,餘人雖有不屑,卻也多為適才所見心神震動,哪裡又能說話,連那江一信也早已沒了聲音了。

只有君黎輕輕哼了一聲。左近單疾泉聽得,已覺蹊蹺,忙道:“君黎,你知道其中奧妙?”

“雕蟲小技。”君黎不無喟然,“說出來根本不值一提。”

“那快說來聽聽啊。”刺刺早就著急。

君黎看了她一眼。“血不過是幌子,那碗裡應原已有些摻了藥的水,與那血和了,趁此機會灑入水中,或者乾脆是有人在暗處,隨他動作,將藥灑了下去。”

“會有這樣的藥,能引得魚群跳躍?”刺刺猶疑。

“有。”君黎說得肯定,“一模一樣的。”

他見眾人疑惑,便解釋道:“是我小時候所見那時,師父為了謀生,也曾這般唬弄過別人。這藥是個偏方,方子雖不算易得,但幻生界擅長蟲鳥藥毒,或許也知道此方。就我所知那方子之中其中有一道輔物是青殼蛋。青殼蛋也便是烏雞所下之蛋,但能用在這藥裡的,只有兩個地方的烏雞,其一傳說是南域要一直往西南而行,越過奇冷無比之雪山所至之地,方可到達,想來幻生界也難以得到另一種,卻偏巧不巧,就在這荊湖北路江北之地。適才聽來,江陵侯與幻生界或許有共謀,那麼此事便不離十了。雖然方子複雜,但說到底,這藥便是借腥引魚,若怕人聞得,用血腥掩蓋,倒是正好。”

無意雙目只看著沈鳳鳴,聞言咬牙道:“原來如此。江湖敗類,只會招搖撞騙,我定消拆穿了他這把戲!什麼魔血、魔教之後,不過就是他們欲在此地坐大、行魔教之事的藉口!”眼見眾人對沈鳳鳴的身份早自深信,關盛幻生界等盡退至他座下,下跪行禮,他忽按捺不住,一下站起,高聲道:“騙子!他就是個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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