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四 紅塵家姓(二)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出去鹽官,已是八月十五當日了。

在此之前,君黎帶人去厚土庵再作了丈量。這差事本來或也消交給沈鳳鳴,只不過夏家莊與一醉閣兩邊都倚賴沈鳳鳴多留些意,加之他本要為洞庭之行仔細擇人,終是分不出身來了。

待到幫了幾名女尼將一應什物都搬去了法清院,丈量與圖記也便完成得差不多了。新總舵的事情佔去了君黎大部分時間,畢竟這般事情不便邀外人參與,他也只能仔細回憶金牌之牆的一些屋舍位置、暗道玄機,於機關細節不明之處每每去向深諳此道的瞿安請教,依著地勢,自己將“厚土之堂”內外一一作了測繪和細劃。

若非他本懂得奇門八卦,此事只怕還難以做成,不過他倒藉此現一個好幫手歐陽信。

歐陽信在他這次帶回來的三個黑竹舊人裡最為其貌不揚。君黎與吳天童、石志堅都算交過手,唯有歐陽信,原本只是知曉他擅飛簷走壁罷了,哪料這個看似鼠竊狗盜之徒,大概是摸進各式深宅大院的次數多了,竟然對於築屋排布、格局縱深之事很有心得,對這規劃之事大有幫助。

紛忙好幾日,完成的也僅僅是紙上之功,厚土庵要真正變作“厚土堂”,動起土來卻也頗要耗些時日。君黎當下乾脆將興建之事盡數交給了歐陽信,估出了三四日的空隙,準備先將鹽官之祭踐行。

事關他的還俗回姓和終身,也事關淨慧、賀攖與葉之曇的闌珊舊結這一行就算路途不遠,終究還是極為慎重、拖延不得的。幾人料理完手頭之事,也顧不得正當佳節,便整理行裝,約定於十五一早出。

鹽官鎮距離臨安百多里路,恰是一天的腳程。傍晚時分,一行人果然已聽見遠遠的江堤外傳來潮嘯譁然之聲,鎮口的大牌坊亦遙遙可見。君黎對此地是很熟悉的逢雲道長生前並不願帶他回了臨安,所以在他記憶裡的看潮,便都在這個地方了。舊地重遊,一時竟說不上是什麼感覺這一股撲面而來的混合了江和海的氣息,大概正因為太熟悉了,才讓他越意識到那個陪伴了他二十多年的人已再不可追,現在以至將來會陪在他身邊的,是另一個人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有那麼一種難言的緊張在此之前,他見過單疾泉,見過凌厲,見過朱雀,向他們都稟過了與刺刺的事情,可那其中所有的緊張都加起來,似乎都比不上這一次要將此事告訴他的這位師父哪怕,那一些人都還活著,而逢雲其實已死了。

“師父所在距離此鎮再有十幾裡便到,我們今晚先宿在鎮上,明日一早過去祭掃,師太、前輩以為如何?”他開口道。

淨慧點頭:“如此甚好。今日適逢中秋,我看此際霞色稀薄,晚間在鎮上賞月想必也是不錯。”

刺刺聞言,不無小心地將他拉了一拉:“君黎哥,一會兒我們能去看潮嗎?”比起賞月,她更在意看潮賞月她年年都賞,可是聞名天下的浙江大潮,她還從沒看過。

君黎笑了一笑。“能。”一頓,“師太、前輩也是第一次來這裡,也同去看看吧?”

淨慧微笑搖頭:“年歲大了,走了一天有些勞累,貧尼倒想早點覓一處休息。”

這話自然是託辭淨慧或賀攖不管上沒上年紀,也絕非不識趣,當然不會去攪擾兩個年輕人獨處。

君黎也便笑道:“那我們先去客店若我記得不錯,前面不遠就有一家。”

刺刺又小聲道:“可是天很快就黑了,晚了還能看得見嗎?”

“月明天朗,怎會看不見?”君黎道,“若單以一天而論,子午方是此處水勢最盛之時,現時潮水尚遠,夜間反倒更洶。”

刺刺雀躍道:“那好,我們晚上去。”

四人到客店落了腳,填飽了肚子,圓月已初升起,晃晃然大得有些不真實。待到出門時,整個夜晚已變得很柔和月光並沒有傾瀉而下,那深邃的橘黃與其說是瀉出了什麼光亮,倒不如說是在吞噬著黑暗還更貼切。

鎮子距離入海還有一大段路途,可與這潮聲一起彌散在空氣之中的,卻分明已是股溼鹹的腥味每年八月的大潮本就是海水倒灌入江,從入海口甚至能一直倒灌二百里,直灌湧到臨安府的江面。臨安居民一向很有八月出東門看潮的習慣,到了這鹽官附近,潮固是很大,可大堤荒蕪,真真算不上什麼勝地,反而不比臨安遊客眾多。

江堤就建在鎮子外面。方是戌時,潮聲已然洶湧得足以令人心旌搖動。兩人先到堤上望了望在這樣的地方,土堤自是修得極闊極高的。堤上算不得很乾淨,些微粗糲的沙粒覆蓋在硬土之上,甚至目光過處,偶爾還能看到些貝殼碎片,並無半個人跡。堤下遠遠看去是一片灘塗,此刻水線至少還在兩三里外,極目只能看見一道道白線在月下閃著森然而不連續的磷光,先後推擠,不斷地拓拓著江岸。

刺刺有些失望,“君黎哥,怎麼這麼遠?都看不太清楚。”

“一眨眼工夫就漲上來了。”君黎道。“不信你看著。”

刺刺遲疑了一下,“真的不能下去看看?你不是說,子午水才最盛,現在距離子時還有足足兩個時辰呢,那時候我們早回去了嗯,我們也不靠近,就到這江堤下面,若是感覺到水快漲上來了,就趕快上來,你說好不好?”

君黎估摸了一下水勢的確,現在的回潮還不是很兇。若真有湧起的跡象,以自己與刺刺的身手,趁避上土堤總還不成問題。他便點了一點頭,“也好。”

他熟門熟路地尋到了江堤中間特意留下的一段人行土階,刺刺便忍不住嘻笑起來,“君黎哥,你以前是不是也老是溜下來?”

君黎不得不承認,自己小時候也曾像刺刺這般好奇欲要近看大潮的。那時逢雲道長對自己又是縱容又是擔心的模樣,是不是也便正如自己此刻緊張地拉著刺刺呢?

早前的大潮顯然已浸溼過江堤,灘塗之上泥濘一片。刺刺下了土階便興奮非常,早忘了答應過他只在這堤下看看,掙脫出手來便往江邊飛奔而去。

“別亂跑。”君黎喊了一聲。可是他知道攔不住她,就像當年的逢雲也攔不住自己,除了一直緊緊跟著,沒有別的辦法。先不說他曾親見過潮水鋪天噬人之景象,其後才敢信天地之巨力絕非人力所能抗衡,單說灘塗並不平整,泥沙之下多有碎石,除了沾得鞋襪都是溼漉泥濘,腳底只怕都要生疼。刺刺看似足不點地,輕巧如風,可畢竟人非飛鳥,在這般不平整的碎石之地上,疾掠反而更易受傷。

不過她總算輕功頗佳,若從此而論,君黎覺得,她比當年的自己總還是叫人省心一些。

這一口氣奔近了裡許,他耳聽得潮聲愈隆,緊了幾步拉住她,“別再往前去了,已經很近了。”

這裡的確已經可以清楚地看見一個接一個巨大的白色浪頭僕繼而過,甚至浪頭交相疊起時,勁風撲面,那水珠竟如要濺到跟前,而那聲喧咆哮,若不是他現今學會了以“流雲”傳音,直要喊叫著才能互相言語。

刺刺大概也覺到了撲面水意,放慢下來,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眼,她忽然想起了什麼,停步盯著他瞧,面上竟露出一絲奇怪的笑意。

“笑什麼?”君黎欲待拉她回來,不防刺刺卻反將他拉到靠江的一面,“你站這裡。”

他不知她又想到什麼主意,正欲開口問她,卻見她面色忽變潮水澎湃轟鳴,他只覺身後一蓬涼意突然襲到無處躲閃互相拍撞的巨浪毫無先兆地在他背後擠成一道高牆,激起的大水輕易將他從背心到身前,從頭頂到腳心澆了個透。

才不過兩句說話,潮水已經漲出了許多,就連刺刺得他擋了少許,也被潑了個半溼。她面色白了一白,不過,片刻愣怔之後,卻反而咯咯笑出聲來。

“還笑得出。”君黎面露慍色,一把拉了她,向回便走。

浪頭來得快去得也快,好像不過是偶然一兇便已退遠,可這樣的來勢多少還是讓刺刺聽話了點,跟著他又退回了江堤之下。天時還算暖和,雖然溼了衣衫,倒不覺得冷。兩個人在堤下坐了,君黎絞著衣角,刺刺便披落下一頭潮濛濛的長來。

“還沒到夜,就溼成這樣。”君黎道,“要不要回去?明天再來看也是一樣。”

刺刺卻顯然沒有回去的打算,笑吟吟地道:“君黎哥,你沒想到嗎?方才你站在那邊,我看著你,不就是我們那招潮上望君?”

君黎怔了一怔,只感無奈好笑。“潮上望君”這個合招的名字本就是刺刺起來取笑他的,而今要用這一身溼漉漉地來合了這四字的本義大概只有刺刺這般天真心性的,才會覺得要緊好玩。

他卻也不好斥責她,咳了一聲,“朝水為潮,夕水為汐現在是晚上,要說也是汐上。”

刺刺知道他不過咬文嚼字,嘻嘻一笑,挽著他不再說話。

月亮漸漸升得高了,深邃的橘色一點點化為淡淡柔金,溫溫和和地灑落下來,照得兩個人的眼睛與面容都越明亮。可是潮水升得比月亮更快坐著還沒說幾句話,那浪頭又高了起來彷彿又要打到了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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