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〇〇 月之暗面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他怎麼了?”十五有一剎那的詫異,隨即道:“我不是說過——我沒跟他動手。”

“方才是不知他的下落,但現在,魯家莊已經找到他的屍體——就在一路追你去的巷裡。”

“死了?”十五面色稍變。“不可能吧,我只是……”

“你只是?”

“我只是……不想被他纏,用了兩個蒺藜——也就拖他幾步,這事賴不到我頭。”

“呵,他既是去追你的——若不是你,又還有誰?”沈鳳鳴冷笑,“就算我信你對君當真是收了手,可萬夕陽身,總沒有你哥留給你的記號——你們食月從來狠辣,你為了能走脫,當然就會下殺手。”

十五面露不快:“是,我是想下殺手,可也要看對手是誰——‘半杯酒’萬夕陽,我那麼容易拿了?他怎麼死的,屍體你看了嗎,就來與我興師問罪?”

“就因為沒看——所以你們更不能走。”沈鳳鳴道,“屍體很快就會送來魯家莊,到時候自然能見出端倪。”

“萬夕陽——追不十五。”三十出聲,“但若真當面動手,他不輸十五。有這兩條,我想殺他的應該另有其人。”

“好啊。”沈鳳鳴道,“既然你說話了——不如你來回答我。就算真是‘另有其人’——萬夕陽是江下盟的老人,亦是曲重生眼中釘——你‘食月’一直在為東水盟剷除異己——即使不是十五動的手,你難道就不該給個交代了?”

“我只能說,我不曾下令食月如此行動。”三十語趨冷靜,“不過曲重生既然會越過我找十五,也不能肯定他就不會越過我找別人。我留下來,一會兒屍體來了,我看一看。如果是‘食月’做的,我認得出。”

“哥……”十五看他,“你都……你都聽見了……”

他指的自然是適才他對沈鳳鳴提及曲重生如何親來尋他。不過三十沒有看他。“你先讓十五走。太多人留在這裡,於你們也無益。”他向沈鳳鳴道。

“他可以走。只要你留下。”

“這不成!”十五反對。

這邊一時僵持,那面門口傳來“咿呀”一聲,似乎是程方愈回來。三人皆是警覺之人,立時噤聲,但見那門微開一線,卻沒了動靜。

沈鳳鳴不覺與兩人交換了眼色。魯夫人將多數家丁都調開了此地,留的少數親信因萬夕陽之事,也被叫去了前面等著,故此這左堂附近此時確實無人看守。可門外之人——若真有人——的斂息本事似乎了得,此時三人凝神去聽,才聽到些微呼吸之聲。

——應當不是程方愈。

——那會是誰?

十五無聲滑向門邊,腳下雖是極快,仍有餘裕隨手抄過了沈鳳鳴早前給夏琛取出槍頭之時留在桌的匕。門外之人似乎並未聽得聲息,料屋中大概無人,大膽將門更推開一些,探進半個身子來。

——他也就將將探進這半個身子,十五早就守在一旁,伸手只一帶,捏住那人後頸一把扯進,另一手起匕落,劈向來人後頸。

“食月”行事從不喜留下後患,故此十五並不容情——這般行徑當然不是魯家莊的人——此前已是疏忽了,他是誰,來了多久,是否聽到了些什麼——這些答案都不重要,只消有一絲可能叫他知道了不該知道之事,這個活口必不能留。

來人自是猝不及防,“唔”了一聲,頸後冰涼,鋒刃已到。可便是這“唔”的一聲令得沈鳳鳴眼皮一跳,脫口道:“慢著!”倒不為別的,只為這一聲分明——是個女子。

他從來忍不得對女子狠辣出手。

十五將人拖進,自然也意識到了——手裡那個脖頸嬌嫩柔細,青絲軟軟交錯垂落——是個女子——確切來說,是個少女。這倒也出乎他的意料,故此就著沈鳳鳴那聲喊,他將手一鬆,容少女直起了身——唯一綹被刀鋒削斷的長從她肩頭滑落下來。

少女或許還不知自己適才經歷的是何等兇險的生死霎目,驚魂甫定之後立時繃緊了身體,待要反擊,可眼前光閃——還未怎動便見那匕依然逼在自己頸項,只不過從頸後換到了喉前。她身形立時已滯,抬頭看去——微光之下的十五隻有一個影——即使能看清,於她而言,這也不過是個陌生的面孔。

但少女於在場幾人可不陌生。“衛姑娘?”沈鳳鳴訝異,“你來做什麼?”

說話間他和三十已默契非常地分頭檢查了窗邊和門外,確定這位衛家四小姐暫無同黨,竟是獨自前來的。衛楹依然是一襲花市時所見的明黃,可——鬆軟的袖口被紮起,微長的衣襬已掖在腰間,這個方才安平靜好的都城閨秀,此時看起來卻與真正的江湖兒女無異。她的身體彷彿是因緊張微微顫抖,可身形——本應柔軟的身形卻也因這份同樣的緊張繃如弓弦——她挺得那麼直,那表情那麼硬,哪怕潮散亂,微惶難掩,都並不曾令人聯想到“狼狽”二字。

——誰可用“狼狽”來形容這樣一個少女呢?即便是從來心無多唸的十五,也忍不住將她多打量了下。午在花市,他作伶人打扮巡行,大多數時間就在無雙衛那一行人的位置附近,當然見過衛楹,可那時——這個少女好像並沒有引了他多少注意。而現在——容貌分明沒有半分變化,她的形容舉止卻好像已不是那時那個人,以至於他竟有那麼一瞬稍稍走神。

“我聽說夏二公子被刺……”衛楹聲音緊澀,轉頭去答沈鳳鳴——那似乎是她唯一還認得姓名的人物。可便在這轉頭間,她看見了那面燭火邊,仰臥不動的那個少年。雖然——從她這裡看不到任何他的呼吸起伏,可與風聞不同,他的身體並沒有覆在白布之下,甚至在他身周還有一些療治過外傷的痕跡。她的話立刻頓住了,面終於有了一些遮擋不住的、異樣的色澤。那雙——或許已經湧過絕望之淚的眼睛,此時彷彿因了萬千無法說出的、不敢說出的猜測,而再次波動起來。她止不住邁了一步,彷彿想過去看個究竟,可咽喉的匕阻擋了她的動作——利刃冷靜橫在原處,一分惻隱也不曾顯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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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十五目光已瞥向暗影裡的三十。若以食月的行事,這等情境放人活著出去的可能幾乎沒有——只消三十點一點頭,再是嬌美可愛的少女——無論是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哪怕只是迷了路走錯了地方——也只能殞了身,斷了命。

衛楹顯然從冰冷匕的靜止與他眼色交換的隱秘裡嗅到了巨大的危險。她不及多想,就在十五目光暫離自己這稍縱即逝的間隙忽然雙手齊出,用力扭向他手腕,試將那利刃奪下。幾乎同時,她以整個身體之力猛然撞向十五——應該沒有人能在猝不及防之下不被撞出一條可奪之而逃的生路——哪怕她只是個女子。她只需要他一剎那的分心,能令她脫離開眼下的險境就足夠。

可她不知道她面對的是什麼樣人——不知道這隻握匕的手,便是曾握了長槍“渡江”當街直貫殺人的手。衛楹只覺雙手明明已扭住了他的腕,可不論如何用力,似乎都並未真正使力。她已知不好,可來不及了——撞向他原是為了趁他後退擺脫他,可此時卻如同流隕撞向地面——如弱羊投入虎飼。

她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弱者,可十五隻一反手便拿住她雙腕,輕易將她反剪,而她竟無絲毫還手之力。匕依然在——在她的頸邊——只是再換過了一側。

衛楹吃痛,失聲喊:“我沒別的意思,我不是要害他,我只想……只想過來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她已知逃不脫,可臉還是閃著巨大的期冀,“他是不是……是不是……沒有死?”

只惜這期冀卻令她的生望越消退。十五“嘖”了一聲:“你要沒現,說不定還能活。”

一絲懼意掠過衛楹眉梢。她慌忙搖頭:“我不說,我跟誰都不會說的,我……我幫你們。”

她強自鎮靜,目光搜到了暗影裡的三十,努力看定他——雖然他在三個人之中距離她最遠,雖然那是個她根本不認得,甚至根本看不清的面孔,她還是覺出身邊這個人似乎受他指令,她相信自己的性命是握在他手中。不過三十並沒有說話,反倒是沈鳳鳴走前來。“我說,”他伸手便抄十五手裡的匕,“一個小姑娘,用不著這樣。”

十五手腕讓了一讓,匕揚起,另一手依然反剪住衛楹。“你不會想放她走?這都是為你們……”

“你由得他。”三十沉聲開口,“反正夏琛的死活——是他的事。”

十五有點意外,“這怎麼……”

“你哥都話了,你還想怎麼樣。”沈鳳鳴趁這間隙劈手奪過短匕,將衛楹輕輕一拉,把她雙臂從無可奈何的十五手中掙脫出來。“衛姑娘,既然你知道了,你須得說到做到——在我們回到臨安之前,絕不可與任何人說起。”

衛楹連連點頭,甫得自由,腳下卻是向夏琛那面走去。十五忍不住,強壓著聲音:“她可是無雙衛的人,你信她不會說?”見沈鳳鳴並不理睬,他愈哼哼了一聲:“當初在黑竹就聽說鳳鳴憐香惜玉,名不虛……”

他話未說完,忽怔怔然住了口,只因他看見沈鳳鳴跟了去,倏然出掌,那手刀重重擊在將將看清夏琛顏面的衛楹後頸,後者甚至來不及出聲喊,身體立時委頓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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