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九 藍橋風月(三)(1 / 2)

小說:行行 作者:小羊毛

醒來之時,沉鳳鳴大致已經想好——接下來該要找誰。

他能肯定,黑玉扳指自夏琰交給自己之後從未丟失,那麼這件東西自當是在那之前為人盜用的。夏琰一向將它隨身攜帶,他清醒之時,料是無人能竊取,唯一的機會只有——他受了重傷,昏睡不醒的那幾日。

那幾日若要說昏睡不醒卻也不能算全然失去知覺——至少按照秋葵的說法,夏琰雖然睡著,卻似乎是知道身周生何事的。因此——倘若有人乘此時機在他身邊偷盜什麼東西,他想必有所察覺。可卻也沒聽他醒來之後說過一句,就連給自己這扳指時也沒只言提及,眼下已難猜測究竟是並無此事,還是他一腔復仇之恨下沒顧得上想起。那幾日秋葵將他保護得很好,外人原也難有機會單獨做些什麼,要說最有可能的,便只有比秋葵陪他更久的——那名小廝。

沉鳳鳴走出厚土堂的時候,山間霧氣正在漸漸轉薄,荒蕪的冬天一點一點褪去了朦朧。寒霜和薄冰仍然將泥人嶺的植被冷凍出獨屬於此季的微白,他很清楚地感受到,寒冬的完全消逝還需要很久。

冬天是個乾燥的季節,但江南可能是個例外。沉鳳鳴已經數不清這個冬天落過了多少場凍雨,以至於晴天不過是漫長絕望之中的偶然點綴。秋葵送給他的那件冬衣仍然沒有乾透,他早上摸了一把,好像摸到了洛陽城那個庭院的幹雪,一手又冷硬又松疏的冰渣。他本來想叫無影今天幫他把衣服烤乾,轉念卻又罷了,冷硬的幹雪總是經不得這樣的烘烤,他沒有把握這件衣裳就能安然無恙。

會在下山途中想到秋葵當然沒什麼奇怪——他本來就是去找她——找她問問那個小廝的去向,問問還有沒有什麼手段進內城找到這個人。不過這個念頭在他轉過山路之時中斷了——他有點不快有人打斷了自己準備一直徜徉開去的關於面對她的思緒——他看見在這段雜亂小徑的盡頭山石處,有個襴衫書生正仰頭對自己微笑招手。

他心裡同時升起了火氣和冷蔑來。已經正月十八了。枉自己那個時候說——要宋然一回臨安便立時來找自己——宋客還說他最有分寸,該做到的事定當做到——宋然若是真將自己的話當一回事,便不會到這一刻,方出現在自己面前。

他面上露出同樣的微笑——並不懼宋然看穿內裡並無真心的那種——向他迎去。走到近前,還沒說話,宋然先對他一揖到底。

“是在下來得晚了,鳳鳴兄海涵。”

沉鳳鳴冷笑了笑,忽然便一個抬手勾住宋然的肩,摟了他往山下走。宋然顯然因他這舉動稍許驚了一驚,但並沒動太大聲色,只亦步亦趨,口中笑道:“你這是做什麼?”

“咱兄弟倆這麼久沒見了,走啊,進城找個館子。”

宋然大約萬萬沒想到怎就突然與沉鳳鳴稱上了“兄弟倆”,兀自賠罪:“的確是我家中有事,所以晚來了兩天——我請,我請。”

沉鳳鳴便將他鬆了,打量兩眼:“還挺上道。”一頓,“家中有事?怎麼了?”

“家婦一點小恙,這會兒已經沒事了。在家照料了兩天。”

“來回折騰,水土不服?”沉鳳鳴笑道,“沒事便好。這麼說——這兩天內城裡你也沒去?”

“沒去,告了假了。”宋然道。他說著嘆了一口:“京中局勢一天一變,就算我不告這個假,也都不知該怎麼去了。”

“怎麼說?”

“年前那一陣子,我奉命同太學裡另外一位孟學士,在儀王殿下那教書講學。禁城內宮裡頭,一向以此分人——哪個皇子的老師,自然便算作是哪個皇子的勢力,儀王一向被看作太子的附庸,我與孟學士本出於太子的提攜,在諸家眼裡,便順理成章與他們是一路的。可——這一回來就聽說,太子同儀王竟然鬧僵了,整個年節都毫無來往,我如何還敢貿貿然去儀王那?我若是去了,還不知別人怎樣看我這立場,若是惹怒了太子,恐怕在內城裡頭舉步維艱。可若是不去——不說奉聖命在先,這未免也顯得我一介學士,太過勢利了不是?”

“你一個月沒進內城,誰同誰爭風吃醋倒是知道得挺清楚。”

“這不正好昨天孟學士來家裡找我。”宋然道,“他也是看我沒去,便也告了假,來同我商議,順便——把我這些日子落下的京裡訊息同我講講。哦對了,他還提到一件事。”

他見沉鳳鳴未接話,便道:“你在外城可能沒聽說,但是——禁城裡、朝堂上,這事傳得沸沸揚揚,說——君黎是夏錚大人的私生子。”

沉鳳鳴有點疑惑:“……這事不是傳了大半年了?”

宋然一頓:“是在下沒說明白。這回和之前不一樣,之前那是從外頭傳進來,只能叫‘風言風語’,雖說什麼說法都有,可誰也不知真假,聽過也就算了,這回——卻是從裡頭傳出來——好像是言之鑿鑿了。比如孟學士此人,一向高潔自好,若是先前那般傳言猜測,他只嫌汙了視聽,必不理會,但這次——依他的說法,這訊息就是從禁中傳出來的,雖然沒說是誰,但想必——是頗為可靠的源頭。”

沉鳳鳴瞥了他一眼:“可靠?總不會是夏錚自己說的。”

宋然笑:“不無可能。除此——亦難叫人如此信服。”

沉鳳鳴沒接話。以他對夏錚與君黎父子之系的瞭解,他並不相信夏錚會親口傳出此事——在梅州時,因著害怕這命中註定的淺薄親緣連累夏琰,他連見他一面都不敢,此時此地當然絕不可能會將此事這般大張旗鼓地公諸世人。事實上,夏錚也決計沒有想到與趙眘的那番話竟會傳了出去。當日趙眘雖然屏退了隨侍,可這位帝王也許並沒有將這所謂“秘密”放在心上,或許一轉頭當成個笑話講給了誰聽。他甚至依然我行我素地使用了“私生子”這個稱謂而絲毫未顧夏錚當日的澄清。那個聽到的人或許也不過是將之當作一件金口欽點的談資——即使在再與下一個人談起時加上一句“不可與外人道”,當所有人都在私下談論時,所謂“秘密”便也不再是秘密了。

“這事——鳳鳴兄原本就知道吧?”宋然瞥了瞥他的表情,笑,“我早前問君黎,他卻百般不肯與我直說。眼下這樣也好。傳言成真,塵埃落定,就沒人對君黎和夏家莊之間的事指手畫腳。”

沉鳳鳴亦笑。“上回江南武林之會——對了,那會兒你也在吧?我記得當時東水盟主說,君黎派人保護夏家莊,是因為覬覦夏家莊裡的東水盟‘秘藏’,還有人信以為真。既然眼下他這身世見了光,那是不是夏家莊有秘藏那等謠言便可不攻自破?對了,宋兄與東水盟還親近些,這事想必曉得不少內情,不知可能說與我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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