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樓拜其人與《包法利夫人》

居斯塔夫·福樓拜是一個極不尋常的人,一個被法國人視為天才的人。然而時至今日,天才一詞早已被用濫,牛津詞典做過定義,即天生有一種非凡能力,能進行天馬行空的創造或做出獨創性的思考、發明和發現的一類人,他們比才能一般的人在更大程度上依靠天生的洞察力或直覺來取得成就,而非靠有意識的努力。依此標準,任何時代都不大可能同時出現三四個或以上的天才。若只是某個作曲家做出了悅耳的曲調、某個劇作家寫出了出色的喜劇或某個畫家畫出了富有魅力的圖畫,我們就給他冠上天才之名,那不過是讓天才一詞蒙塵。或許那些作品確實很好,而那些人也的確具有獨特才能,但是抱歉,天才所為必須得是高一層次的事情。如果要我說出20世紀都有哪些天才,那麼我大概只能想到阿爾伯特·愛因斯坦。而19世紀的天才就多一些了,至於福樓拜是否能夠劃入這類具有特殊才能的人的範圍中,讀者只要牢記牛津詞典的定義,接著讀完這篇文章,自然就知道了。

毫無疑問的是,福樓拜走出了典型的現實主義風格小說的路子,並以之直接或間接地影響了之後的所有小說家。如托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阿諾德·貝涅特的《老婦人的故事》以及西奧多·德萊塞的《嘉莉妹妹》,都是循著福樓拜開闢的這個路子寫的。福樓拜勤奮地乃至狂熱地投身於文學創作中,恐怕再也找不出像他這樣的作家了。像大多數作家一樣,福樓拜視文學為頭等重要的事,並認為它具有更豐富的意義——修身養性、充實閱歷。在他看來,生命的目的與其說是活著,毋寧說是寫作。為此,即使是犧牲豐富、多樣的生活也在所不惜。相比起來,那些把自己關在小屋裡侍奉上帝的修道士也未必就更加虔誠。

一個作家能寫出什麼樣的作品,取決於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所以我們才希望瞭解那些優秀作家的生平——他們個人經歷中的東西。福樓拜更是如此。他於1821年出生在里昂,一家人都住在那裡,其父親擔任一家醫院的院長職務,這是個富裕且受人尊敬的幸福家庭。像其他類似家庭的法國孩子一樣,福樓拜正常地成長著:進了學校,與其他孩子交朋友;他不怎麼愛動,卻讀了很多書;他感性而富於幻想,而且像許多孩子一樣,他的內心常會生出孤獨感,他這樣敏感的人甚至可能會終身為其所困。

“我10歲就進了中學,”他這樣寫道,“很快就厭煩了周圍所有人。”這並非隨便說說而已,真實情況也是如此,年輕的時候他就是個厭世者。時值浪漫主義思潮的巔峰時期,厭世情緒正大行其道,福樓拜的同學中有人開槍射穿了自己的頭顱,有人用領帶上了吊。但是,福樓拜有舒適的家庭、慈愛而寬容的父母、溺愛他的姐姐,加上那些他摯愛的朋友,我們無法理解,他為何會產生人生無法忍受這種觀念,並深深厭惡他周圍的人。他有著健康、強壯的身體,發育得很好。他從少年時代起就有了一些創作,內容滿是浪漫主義最無節制的大雜燴,裡面的厭世情緒或許與當時流行的一種文學裝飾有關。但福樓拜本人的厭世情緒絕非裝出來的,亦非受了外界的影響。他本質上就是個悲觀厭世的人,若要問為什麼,那恐怕就得深入研究他的心路歷程了。

15歲時,福樓拜遭遇了人生轉折點。當時他們全家到特魯維爾去度夏,彼時特魯維爾還只是一個僅有一家旅館的海灣小村莊。在那裡,他們遇到了一對夫妻——莫里斯·施萊辛格和他的夫人,前者是個音樂出版商(某種程度上也是一個投機商),至於施萊辛格夫人,福樓拜對之印象極深,以至於後來對她做了這樣的描繪:“她是個高個兒女人,淺黑面板,漂亮的黑髮絲絲縷縷垂在肩頭;她有著希臘式的鼻子,熱情似火的雙眼;她的眉毛修長,弧形優美;她的面板油亮,籠罩在一層金色光暈之下;她的身材苗條而優雅,淺黑而帶紫色的脖頸上依稀可見藍色的靜脈血管在蜿蜒流轉。她的嘴唇上有層微不可見的汗毛,讓她的臉看來更具剛毅的男性活力,從而使那些白膚的美人相形見絀。她說話語速緩慢,聲調抑揚頓挫,既柔和而又富有樂感。”我在把pourpre翻譯成“紫色”時,曾深感糾結,這種顏色似乎不怎麼好看,但也只能這麼翻譯。我猜福樓拜是回想起了龍沙曾在他最著名的詩裡用過這個詞,只是他一定想不到,用這個詞形容一位夫人的脖子會給人怎樣一種印象。

他瘋狂地愛上了這位夫人。她時年26歲,膝下有一個嬰兒。但福樓拜很羞怯,若非她的丈夫待人熱情且積極好客,他甚至都沒有勇氣和她說話。少年福樓拜有時會被莫里斯·施萊辛格邀請去騎馬,有一次他還被請去和他們夫婦乘船遊玩。福樓拜和艾莉莎(施萊辛格夫人的名字)並排而坐,肩並著肩,她的裙襬還蓋著他的手,她和他說著話,聲音低沉而悅耳,少年卻一直處在迷亂之中,完全沒聽清她說了什麼。暑假之後,施萊辛格夫婦倆離開了特魯維爾,福樓拜一家也回到里昂,他繼續過著他的學生生活,此後他就陷入了他一生中最重要,也是最為持久的一場愛戀。兩年後,他重回特魯維爾,得知她又曾來過,但已離開,這年他17歲。他隱隱感到,自己過去太幼稚,所以無法真正愛她,但現在不同,他正以一個男人的渴求在愛著她。可惜的是,她不在眼前,這卻讓他的愛慾變得愈發強烈。回到家後,他繼續創作那本他寫好了開頭的書——《對一位夫人的回憶》,內容講的就是他如何在那年夏天愛上艾莉莎·施萊辛格。

當19歲的福樓拜從學校畢業時,作為獎勵,父親讓他跟隨一位名叫克洛蓋爾的醫生到比利牛斯山及科西嘉島旅行。那時的他已完全成熟了。在他那個時代人的印象中,他是一個大個子,但他實際只有五英尺高,在加利福尼亞或得克薩斯,這種身高說不定還會被叫成矮個兒。他身形瘦削而優美,黑色睫毛下有著海藍色的大眼睛,長髮翩翩。那時的他英俊得猶如一尊希臘神像,四十年後一個認識他的女人如是說道。從科西嘉島回來後,兩位旅者停留在了馬賽。某天早上,福樓拜外出去洗澡,回來後看見旅館的院子裡正坐著一個神情慵懶的年輕夫人,性感又迷人。福樓拜上前與之交談,兩人很快便熟絡起來。她叫厄拉莉·福柯,正在等待她的丈夫——一名法屬蓋亞那的官員來馬賽接她。福樓拜和她隨即共度了良宵,事後,福樓拜這樣形容自己的這次風流豔遇:如雪原上的日落一般妙不可言的夜晚。離開馬賽後,他便再未見過她。這段初夜經歷,給了他一生難忘的回憶。

這一插曲過後不久,福樓拜便動身到巴黎學習法律,不是他想當律師,而是到了總得選擇某種職業的階段。但他相當討厭巴黎,外加討厭教科書,討厭大學的生活,尤其對同學們的市儈庸俗、裝模作樣嗤之以鼻。其間,他創作了一部中篇小說叫《十一月》,裡面描寫了他和厄拉莉·福柯的那段豔遇,他筆下的女主人公卻像艾莉莎·施萊辛格一樣有著閃亮的眼睛、高揚的彎眉和敷著淡青汗毛的嘴唇,只不過這一次的脖子是雪白渾圓的。

後來,他找到了施萊辛格的辦公處,然後去拜訪他,並再度聯絡上了他們夫婦倆。這位出版商邀請他參加每週三在他家裡舉行的聚會,艾莉莎迷人依舊。當年初識之時,福樓拜還是個笨拙的高個少年,而如今,少年已長成了男子漢,殷勤、英俊、充滿熱情。不久,她發現了他愛著她的秘密。他呢,很快就成了這對夫妻親密的座上賓,每週三都有機會和他們一道用餐,他們還一同參加短途旅行。但福樓拜仍如以前一樣羞澀,遲遲不敢向艾莉莎示愛。等到他終於向她表白的時候,儘管並沒有惹來擔心中的生氣,但艾莉莎也拒絕成為他的情婦。她的經歷很曲折,外人皆以為她是莫里斯·施萊辛格的妻子,然而並不完全如此。她曾有位名叫愛彌爾·朱岱的丈夫,幾年前他陷入經濟上的困境而面臨訴訟,於是他們的朋友施萊辛格提了條建議,由他出錢幫助朱岱擺脫困境,條件嘛,就是他得離開法國並放棄妻子。朱岱同意了,此後艾莉莎便跟了施萊辛格並與之同居。當時法國沒有離婚一說,所以直到1840年朱岱去世之後,他們才正式結婚。據說,儘管朱岱遠走他鄉,後來又去世了,但艾莉莎一直還愛著他。也許正是這舊日的愛情,再加上她對後來與她同居並讓自己生下孩子的男人的忠誠感,才使她搖擺著不願接受福樓拜的示愛。但福樓拜有股執著和狂熱,最後他想辦法約了她在某一天去他的寓所幽會。那天,他焦慮不安地在寓所等待她的到來,以為自己長期的愛慕之情終於要有所收穫了。但很可惜,她並沒有赴約。

1844年,發生了一件對他產生了嚴重後果的事情。那晚他和哥哥一道乘坐馬車從母親的一幢房子那兒(他們在那裡住了一些日子)返回里昂。他哥哥比他大9歲,繼承了父親的醫生職業。走在路上時,沒有任何預兆,福樓拜“只覺眼前突然有一片讓人眩暈的亮光,隨後就像一塊石頭那樣滾到了馬車的底板上”。等他醒來,發現自己滿身是血,原來他哥哥已經把他搬到了附近的一幢房子中,正在為他做放血治療的手術。之後他又被送回里昂,父親再次給他放了一回血。此後,他不得不開始服用纈草和槐藍,脖子上常年掛著一根洩液線。他還被告知要禁止抽菸、喝酒和吃肉。有一段時間,他常會有渾身痙攣的症狀,視覺和聽覺也都出了毛病,每每出現驚厥後就會失去知覺。為此,他常被弄得精疲力竭,身體一度虛弱不堪,神經也總是陷入極度緊張。這種病十分神秘,醫生們有著各自不同的觀點。有人直言他是得了癲癇病,他的朋友們也都是這麼看的。但他的侄女在她的《回憶錄》中對此事保持了緘默。而勒內·杜麥斯尼爾先生——兼有醫生和一本關於福樓拜的重要傳記的作者身份——堅持認為他患的絕不是什麼癲癇病,而是一種他取名為“癔想性痙攣”的病。我想,他之所以會如此主張,大概是他認為癲癇病人這種稱呼多少會減弱一位傑出作家的作品價值吧。

他的家人對他的病狀卻並不意外。據說,他曾告訴莫泊桑,早在12歲時,他就出現過幻聽和幻視,而且他19歲的畢業旅行還是由一位醫生陪同的。此外,他父親也曾為他制訂過特別治療方案,其中一條就是要常更換環境,所以很可能在他19歲時就已有某種精神疾病了。福樓拜自小就厭惡著自己周圍的人,那麼他這種讓人費解的厭世情緒會不會就是他那種奇怪的精神疾病的外延呢?儘管那時他的神經系統受到的影響還不明顯,但會不會就是發源和預兆呢?無論如何,他現在正面對著患上了一種可怕疾病的事實,這種病還反覆無常,就連何時發作都沒法預料。於是,他不得不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這也導致了他放棄了法律學習(當然,這或許正中他下懷),同時不能結婚。

1845年,福樓拜的父親去世了。兩個月後,他親愛的姐姐卡羅琳生下了一個女兒,自己卻不幸去世了。幼時他們曾形影不離,直到嫁人前,她都是他最親密的人。福樓拜的父親在死前不久曾於塞納河畔購置了一處名為“克瓦塞”的房產,那座石頭房子足有兩百年的歷史,它的前面還有一個露天陽臺外加一個面朝塞納河而建的涼亭,福樓拜寡居的母親和他弟弟古斯塔夫帶著卡羅琳留下的小嬰兒就住在裡面。哥哥阿謝爾已經成家,接了父親外科醫生的班,在里昂那家醫院裡擔任和父親相同的職務。克瓦塞後來成了福樓拜的終身居所。很早之前,福樓拜就開始了斷斷續續的寫作,如今他既有頑疾纏身,無法像大多數正常男人那樣生活,於是只能下定決心把自己的一切獻給文學事業。他在底樓有間大工作室,窗前就是花園和塞納河。此後,他便養成了一種井然有序的生活習慣:十點,起床,讀信,看報;十一點,少量吃些午飯,之後到平臺散步或到亭子裡看書;午後一點,開始工作,一直持續到七點;接著又到花園裡散會兒步,回來繼續工作,直至深夜。他不和任何人見面,除了一兩個朋友。他不時會邀請朋友來家中住上幾天,順便一起討論自己的作品。除此之外,再無任何社交和娛樂活動。

但福樓拜也意識到了,寫作得有生活體驗,孑然孤獨地過著隱士生活是不行的。因此,他下定決心,每年要去巴黎住上三四個月。後來的那段時間,他在巴黎漸漸出了名,同時也結交了許多飽學之士。從這裡我似乎有種印象,彷彿人們更多的是佩服他,而非喜歡他。他的同伴們發現他異常敏感且易怒,他無法忍受來自他人的反駁和批評,所以他們都得儘量順著他的意見,要是誰竟敢不如此,他就會大為光火。對待別人的作品,他常化身為苛刻的批評家,而且有作家的通病,那就是對待他自己無法做到的事情,他都會嗤之以鼻。而反過來,別人若是對他的作品有任何批評,他立刻就會憤怒地將之歸結為嫉妒、惡意或者愚昧。這一點上,他倒和許多傑出作家有著相似性。對於單純靠出賣文稿吃飯的文人和花錢沽名釣譽的文人,他的容忍度很低。他以為藝術與金錢毫不相干,賺錢對於藝術家來說無異於墮落。當然,他自己是很容易長期保持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高雅姿態的,畢竟他生來就擁有一大筆財產,從來不會為錢所困。

接下來要發生的事顯然是可以預料的。1846年,有一次在福樓拜逗留巴黎的期間,他在雕塑家普拉迪耶的工作室遇見了一位女詩人——露易絲·高萊特,這個女人的丈夫是位名叫伊普里特·高萊特的音樂教授,她的情人則是哲學家維克多·古贊。她是文人圈子裡常見的一種典型人物,以和名人產生曖昧不清的關係為才能。她憑著自己的美貌業已在文學界得到了某種地位。她在家裡辦了一個聚集著名人物的沙龍,她則自名“繆斯”。她常把秀髮梳成卷,圍掛於圓潤的臉蛋兩側。她總是說著充滿熱情的話語,聲音甘甜激越。不到一個月的時間,福樓拜就成了她的情人,當然他並沒有取代她的那位哲學家正式情人。另外,說福樓拜成了她的情人,我所指的完全是精神上的情人,由於福樓拜長期處於禁慾中,加之當時他易激動和羞怯,導致他已無法完滿地完成性愛了。回到克瓦塞後,他就給露易絲·高萊特寄去了第一封情書。後來又寫了很多類似的書信,它們的內容很古怪,在我看來恐怕沒有哪一個情人會是這樣寫情書的。儘管如此,那位“繆斯”倒是挺愛福樓拜的,她性子中既有苛刻又有忌妒。而福樓拜呢,恰恰相反,兩樣皆無。我想你也許已猜出來了,他之所以要做這位明星一樣受人矚目的漂亮女人的情人,完全是因為他的虛榮心。但是,就像很多其他痴心妄想的人一樣,他很快就發覺了不對,事情或許並不像他預期的那樣,因而不由得感到悲哀不已。回到克瓦塞的他發現自己甚至比在巴黎時要更愛那位“繆斯”,他在情書中向她傾訴了這份愛慕之情。她提出要求,讓他搬到巴黎居住,他回答說不能離開母親。於是她退而求其次,要求他更經常地去巴黎或芒特,因為他們少有機會見面,但他又說,他得有足夠的理由才能離開克瓦塞。於是她憤怒了,質問他說:“莫非你受到的監護竟多過一個姑娘?”隨後,她又提議到克瓦塞和他相會,而他再度拒絕了。

“你的愛根本不是愛,”她在信中說,“總之,它在你的生活裡沒有多少地位。”對此,他回道:“你想知道我愛你與否?好吧,答案是肯定的,我能愛的分量都拿來愛你了,也就是說,愛情於我並非排在生活第一位,而是第二位。”他真的不怎麼機靈,竟要求露易絲·高萊特找她住在卡耶納的一個朋友查探厄拉莉·福柯的情況,甚至還想讓她幫忙轉交一封信給她。聽到他的這一要求時,她簡直憤怒得無以復加,福樓拜竟對她的憤怒感到驚訝。後來,他的行為越發離譜了,竟在給她的情書中描述自己和妓女間的交往,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他對她們有一種嗜好,且經常能從她們身上得到對這種嗜好的滿足,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這並不奇怪,男人總愛誇大自己的性生活,並不惜為此撒許多謊。所以我自問:他如此誇耀自己的效能力,是否正說明他在這方面有缺憾?沒人知道他那種導致身體虛弱加精神消沉的怪病發作過多少回,但眾所周知的是他一直處於鎮靜藥物的影響下,所以我推測,他之所以不怎麼同意和露易絲·高萊特見面,很可能是他明白自己毫無性慾,要知道他那時還不到30歲!

這場所謂的戀愛談了九個月。1849年,福樓拜隨馬克西姆·杜·岡一起,動身去了近東,兩人遊覽了埃及、巴勒斯坦、敘利亞和希臘等地,1851年春天,回到法國。福樓拜又繼續和露易絲·高萊特聯絡,然後照舊忙於應付其語言越發尖刻的情書。她持續施加壓力,要麼他來巴黎,要麼她去克瓦塞;而他則繼續以各種理由搪塞,既不願去巴黎,也不想讓她來家裡。1854年,他最終寫信通知她,他不再會去看她了。她急忙趕往克瓦塞,卻遭到粗暴地驅趕。這是福樓拜人生中最後一次認真談戀愛。在這段愛情當中,恐怕文學性要多過生活性,戲劇性多過男女間的激情。福樓拜一生唯一的真愛或許是艾莉莎·施萊辛格,可惜因為她丈夫投機失敗,夫婦倆一度帶著孩子離開了巴黎。福樓拜已有二十多年沒見她,現在兩人都有了很大的改變:她瘦了,面板看起來有些枯黑,頭髮也顯出了花白;而他則明顯胖了許多,嘴邊蓄下了一圈鬍子,頭戴一頂黑帽子以掩飾禿頂。他們匆匆見了一面,隨後又各奔東西。後來,她不得不去巴黎料理事務,他們兩人就相約在那裡幽會了一次,再之後又在克瓦塞見了一次面。此後,據說他們再未見過面。1871年,莫里斯·施萊辛格去世。福樓拜在愛上她的第三十五個年頭寫了第一封情書給艾莉莎,信中他沒用以前的稱呼“親愛的夫人”,而是用了“我曾愛過的,將來也將永遠愛著的人”。

在往東方去的旅途中,福樓拜不斷構思著一部小說,這部小說將成為他的新起點,那就是《包法利夫人》。至於他是怎麼想到寫這部小說的,其間還有個頗具趣味的故事。某次前往義大利旅行,途經熱那亞的時候,福樓拜買到了一幅由布律蓋勒創作的畫作《聖安東尼的誘惑》,這幅畫帶給他很深的觸動。回了法國,他又購買了由卡洛製作的同題材的一幅版畫。然後,他翻找了許多有關聖安東尼的材料,在對其知識背景獲得了足夠了解的情況下,他開始循著腦海中那兩幅畫所帶來的啟發,創作一部名字也叫《聖安東尼的誘惑》的小說。寫完初稿後,他請了兩位親密朋友到家中,然後在他們面前閱讀自己的新作。閱讀持續了四天,每天下午和晚上各四小時。他們事先說好,在讀完整部小說前,誰也不給出意見。直到第四天深夜,小說讀到了結尾,福樓拜猛地揮拳敲了一下書桌,問他們:“你們覺得怎麼樣?”一個朋友回道:“我建議你現在就把它扔進火裡,以後都不要再提起它。”這句話對福樓拜簡直是毀滅性的打擊!第二天,那個朋友想找個由頭緩和一下自己昨夜的直言不諱,便對福樓拜說道:“你為何不去寫德拉馬爾的故事?”福樓拜頓時跳了起來,滿臉紅光地大叫道:“沒錯啊,為什麼不呢?”德拉馬爾曾經做過他父親醫院裡的實習醫生,他的故事人所共知。德拉馬爾還在里昂附近的某小鎮上開了傢俬人診所,他的第一任妻子是個比他大很多的寡婦,在她死後,他又娶了個鄰近農夫的漂亮又年輕的女兒。但那是個奢侈又淫蕩的女人,她很快就厭倦了乏味的他,不斷在外勾三搭四,由於在穿著打扮上花費糜多,最後負債累累,無力償還,無奈地服毒自殺了。福樓拜以近乎精確的筆觸將這個不甚光彩的小故事完全地記述了下來。

他30歲的時候才正式開始寫《包法利夫人》,此前還未出版過任何作品。因為,除了《聖安東尼的誘惑》,他的早期手稿嚴格意義上都屬於私人性質,內容實際上完全是他自己戀愛經歷的翻版。但到了現在,他的目標就不僅是真實了,而且還得要客觀。他決心去講述一個真實的故事,不帶任何有色眼鏡,自己也儘量做到不以任何方式介入敘述當中。他決心講述一個他必須講述出來的事實,揭示那些他避免不了要打交道的人物的性格,中間不發表任何個人意見,也不對人物做任何褒貶。縱使他對某個人物抱有同情,也不動聲色;就算某個人物的愚蠢讓他很惱火,或者某個人物的卑劣讓他憤慨不已,他也不向讀者展示一點個人感情。他正是如此做的,這大概就是許多讀者會覺得這部小說有點冷酷的原因所在吧。因為他刻意地追求客觀性,小說中幾乎看不到什麼溫暖人心的東西。雖然人人都有渴望溫馨的這樣一種人性弱點,但我隱隱覺得,若是作者勾起了讀者的某種感情體驗,而讀者知道作者也在體驗同樣的感情,想必多少會有些安慰。

不過,和很多同行一樣,福樓拜追求絕對客觀的努力也沒有成功,因為完全不帶主觀是不可能的。小說家應儘量讓故事裡的人物自己展示自己,而且要儘量讓人物的行為符合人物的性格,這無疑是對的。如果小說家跳出來生生把讀者的注意力拽向主人公的魅力或反面人物的惡行上,如果他不停說教且東拉西扯一些不著邊的東西,如果他講故事的同時自己還要在故事中扮演某個角色,那就很容易讓讀者生厭。但不管怎麼說,這些也只是敘述方式上的事罷了,而且很多十分出色的小說家都會時常使用這些方法,就算這種方法有時顯得不合時宜,但不能就此否認它的價值。那些極力想避免如此的小說家,其實也只能做到表面上摘除自己的個性於小說之外,因為無論是否願意,他對主題的選擇,還有對人物性格和敘述角度等方面的安排,都難以徹底逃脫自己個性的影響。眾所周知,福樓拜是位悲觀主義者。愚蠢是他所不能容忍的,而市儈氣、平庸的人、日常瑣事等,皆令他感到憤怒。他毫無憐憫心,亦無慈愛心,自他成年以後,他都全然是個病人,同時又飽受因自己疾病而自卑的折磨,他有些神經質,伴隨著持續的煩躁不安。他極端褊狹,他是個浪漫主義者,卻害怕成為浪漫主義者,他挫敗而憤懣,只因他缺乏自己理想中的性愛能力,就乾脆地投入到包法利夫人的骯髒故事中,破罐破摔。他其實沒能在小說中排除他的個性,當他選擇寫德拉馬爾的故事時,當他把故事中的人物設計成這樣或那樣時,他其實就已經顯露了自己的個性。在這部篇幅達五百頁的小說的情節中,他向我們展示了許多人物,而除了拉里耶爾博士這個主要人物之外,其餘的人基本上都是不可救藥的。他們不是人格卑劣就是性情平庸,不是表現愚蠢就是天性淺薄。這樣的人,世上的確很多,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如此。很難想象一個市鎮裡(不管多小)竟會沒有一個明智、善良而願幫助別人的人。

福樓拜經過反覆考慮,打算在小說中展示一群庸俗不堪的人物,並且為他們的庸俗本性和糟糕處境設計一連串事件。但他這樣做很可能會導致讀者對這些乏味的人物喪失興趣,只因他所不得不講述的那些事件本就沉悶冗長。至於他是怎樣解決這個問題的,我稍後詳談。在此之前,我且判斷一下,他在哪些方面成功貫徹了自己的意圖。

首先必須指出,他用了一種完美的技巧來刻畫人物的性格,使得他們的真實性十分令人信服。我們一見到他們就能接受他們,彷彿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雙腳站立於這個世界上。我們會覺得有關他們的一切都理所當然,就和我們生活中的管道修理工、雜貨鋪老闆和醫生等人一樣,我們不會覺得他們是小說裡的角色。比如,郝麥就是一個類似米考伯先生[11] 的幽默形象。法國人熟悉他如同英國人熟悉米考伯先生,他們信任他也如同我們不信任米考伯先生。只因他和米考伯先生完全不同,他永遠帶著真摯,帶著誠懇。

但我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愛瑪·包法利竟會是一個農夫的女兒。確實,她身上有某種世人皆有的東西。在回答愛瑪原型為誰時,福樓拜說:“包法利夫人其實就是我本人。”確實,我們每個人都曾有過可笑而不切實際的幻想,幻想自己是富裕的、漂亮的、成功的,或是浪漫傳奇中的男女主人公。也許正是我們大多數人太理智、太膽小或者太不喜歡冒險的緣故吧,所以並不會讓幻想過多影響我們自身的行為。然而包法利夫人卻是個例外,不唯她本人活在幻想中,連她的美貌亦是世所難見。其實發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並非都具有福樓拜所追求的必然性。比如,在她對她的第一任情人失望的時候,竟患了腦膜炎,且一得就是四十三天,差一點進了鬼門關。據我所知,腦膜炎在那個年代就連醫生們都不怎麼熟悉。小說家們一直慣用某種特殊疾病作為擱置人物的藉口,我推測福樓拜用這種病折磨包法利夫人,不過是想以這場既痛苦又費錢的病給她點訓誡,但其實效果不大。此外,包法利醫生的死也一樣,他的死只是因為福樓拜想結束這本書罷了。

很多人都知道,福樓拜和出版商曾被起訴過,理由是《包法利夫人》不道德。我曾看過當時檢察官和辯護律師的法庭發言記錄。檢察官還將一些被認為色情的章節當眾讀了出來,而這些章節在今天來看只會讓人付以一笑,在當代小說中那比比皆是的性愛描寫面前,它們顯然太規矩了。然而在1857年,檢察官卻如此震驚,實叫人難以相信。至於辯護律師的辯護詞稱,這些情節為小說所必需,且小說的總體道德傾向還是好的,雖然包法利夫人的行為比較放蕩,但她最後還是得到了應有的懲罰。法官採納了辯護律師的看法,最後宣判福樓拜等人無罪。不過,當時他們好像沒想過,包法利夫人的悲慘結局是由她欠債導致的,而非通姦。另外,有關她的欠債也存在問題。由於福樓拜將其描述成農民的女兒,而以法國農民那樣的經濟頭腦,沒理由不圓滑地周旋於她的情人之間,以設法還清債務。

以上這些話,並非是對一部偉大的作品吹毛求疵。我只是想說,福樓拜想做的事情完全沒有達到預期,因為那種事情本身就不可能完全做到。一部小說基本上是一連串事件的直觀展示,小說家在敘述事件的過程中塑造出生動的人物,以吸引讀者。小說並非現實生活的複製品,就像小說中的對話不能照搬現實生活中的交談,它必須得提煉、概括出對話內容的基本要點,並賦予它現實生活中少有的簡明扼要。也就是說,小說家對現實生活中的事物需加以變形,以適應其計劃中的安排並維繫讀者的注意力。小說中,必須捨去不相干的東西,重複的事情亦然。還有那些在現實中斷斷續續的、沒什麼關聯的事,那些偶然和必然的事,往往也得在小說中進行重組。所以小說基本難免涉及那些現實中似乎不可能發生的情節。即使有些讀者早習以為常的情節,並被當作是現實生活中發生的一樣理所當然地接受了,其實也是出自小說家的有意安排。小說家從來就無法提供現實生活的文學化摹本,他們只能儘可能勾畫出一幅逼真的圖畫,這一點即便是現實主義小說家也不能例外。如果你相信了他勾勒的圖畫,那就是他的成功。

這方面,福樓拜可以說相當成功,其《包法利夫人》就表現出了極其真實的效果。之所以如此,我想不僅是因為他筆下的人物極其逼真,同時也因為福樓拜憑著異常敏銳的觀察力,準確地運用每一個必要的細節,使其完美體現出他的基本意圖。這部小說的結構也是一個亮點。小說的主角是愛瑪·包法利,但小說以其丈夫包法利的早年生活和第一次婚姻作為開端,又以他的精神崩潰和死亡作為結尾。有些批評家對此頗為詬病,我卻不這麼認為,其實福樓拜應該是故意設計把愛瑪的故事包裹在她丈夫的故事裡,就如同把一幅畫嵌在畫框裡一樣。我深信,他一定感覺到這樣做不僅能使小說圓滿,同時也能給予作品藝術上的完整性。如果這真出於他的精心設計的話,那麼,若非小說結束得匆忙和武斷,這一設計意圖恐怕會更為明顯。

小說中有一個點,迄今還沒有批評家注意到。所以現在我想提醒你,因為這是體現福樓拜寫作技巧的一個絕佳例證。那是在愛瑪結婚後的前幾個月,當時她居住在一個叫道特的村子裡,她極其討厭那裡,但為了小說的平衡性著想,福樓拜不得不拿出與其他部分相當的篇幅來細緻描寫她在那裡的生活。這種描寫按說是很難的,因為既要一直描寫令主人公厭煩的事情,又要保證情節不會真的讓讀者覺得厭煩。而福樓拜顯然成功做到了這一點,當你閱讀那一長段描述時,竟完全沒有沉悶的感覺,反而會興致盎然。我很好奇他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於是試著把那一長段描寫重讀了一遍。然後我發現,福樓拜描寫的一連串異常瑣碎的事情中,每一件都是新鮮的,沒有一件是重複的,你不感到厭倦是因為讀到的描寫始終是新鮮的;同時,每件事情又的確是那樣瑣碎平淡,毫無激動人心的東西,那麼從這裡你就會確實而直觀地,甚至震驚地體驗到愛瑪心中的厭煩情緒。包法利夫婦離開道特後,住在永鎮。小說中那段對永鎮的描寫就顯得有點遊離於情節之外,不過也就僅有這一段而已,其他對鄉村或市鎮的描寫都十分優美,並且和情節敘述珠聯璧合。它們都為情節服務,也應該如此。福樓拜善於透過人物的活動將人物介紹給讀者,所以我們往往是循序漸進地瞭解他們的真實面目、生活方式和家庭背景的,就如同我們在現實生活中與人相識、相知一樣。

我在前面說過,福樓拜十分清楚,要寫一部展現庸人的小說,有落入枯燥乏味中去的風險。但他決意要寫一部藝術作品,並認為唯有用優美的文體才能克服題材的卑瑣和人物的粗鄙。我不確知世上是否有天生的文體家,但福樓拜肯定不是。他的那些在其去世後才面世出版的早期作品顯得囉唆又浮誇,至於他寫的那些信件,不僅沒有體現出他任何非凡而優雅的語言能力,甚至還有不少文法錯誤。然而,就憑一部《包法利夫人》,他使自己躋身為法國最偉大的文體家之一。當然,一個外國人再怎麼精通法語,充其量也只能評判出一個大概,若想翻譯這部作品,必然會疏漏許多細節,很明顯,原作的音樂性、用語的精妙貼切、韻味,肯定要失色不少。儘管如此,我覺得仍然有必要告訴讀者,福樓拜所為之努力的目標是什麼,以及他又是以何種方法達成目標的,因為所有國家的小說家都可以從他的理論和實踐中獲益匪淺。

福樓拜的座右銘來自布封的一句格言:想寫得好,就得感覺到位,思考到位,敘述到位。他以為,要表達某樣東西,只存在唯一貼切的詞,不可能有第二個,措辭必須像手套適合手一樣恰到好處。他想把散文寫得既暢達又精確、既簡潔又多樣,像詩一樣富有韻律、節奏和樂感,又不失散文的本色。為達到以上優美的效果,他不僅打算使用日常用語,若有必要,還打算使用粗俗的俚語。

當然,這一切他都做得相當出色,人們甚至一度認為他走得太遠了。他曾表示:“當我讀一個句子感到有些不順暢或者重複時,我就知道它一定是寫錯了。”同一頁中,他儘量不重複使用同一個詞,這就顯得有點吹毛求疵了,若一個詞在兩個不同的地方都顯得很貼切,那就該使用它,另找近義詞代替或者婉轉表達未必就好。他還儘量使自己做到不被韻律束縛住(避免像喬治·穆爾在其後期著作中那樣),並費盡心思使韻律多樣化。他有一種特殊的能力,即讓詞語和語音交織在一起,使得他筆下的句子能給人傳達出或快速,或緩慢,或倦怠,或緊張,以及任何他想要表達的情緒狀態。在這裡,縱使我有充足的知識,也沒有足夠的篇幅讓我進一步談論福樓拜文體的特殊性。但接下來我要說的是,他是怎樣成為文體大師的。

首先一點,他非常勤奮。在寫一部小說前,他勢必要先找到所有相關材料閱讀,並記下大量札記。然後,他會大概列出他想要表達的主要內容,擬出大綱,再在大綱基礎上推敲、架構、刪修、重寫,直到達到預想的效果為止。做完這些,他就會走到外面的露臺上,大聲朗讀之前寫下的詞句。他確信,若聽上去有任何一點不那麼順耳,或讀起來不那麼通達的,那肯定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若碰到了這種情況,他就會立刻返回房間修改、重寫,直到最終滿意為止。他曾在給朋友的一封信裡說:“我整個星期一和星期二都在推敲兩行句子。”這自然不是說他兩天裡只寫了兩句話,事實上,他很可能寫了十幾頁,他的意思是說他花了兩天時間的精力終於寫出了兩句像他預期中那樣很完美的句子。這樣一來,也就不必驚訝於《包法利夫人》竟用了四年零七個月的時間才完成。

好了,能說的都說了。繼《包法利夫人》之後,福樓拜還寫了一部《薩朗波》,但普遍認為並不成功。然後他改寫了他多年前的作品《情感教育》,對這部小說他一直不甚滿意。在其中,他再度將他對艾莉莎·施萊辛格的愛慕描寫了一遍。法國許多著名批評家將此作品視為傑作,可外國人並不這麼看,甚至覺得它乏味難讀,因為其中許多內容並不讓今天的外國人感興趣。此後,他又三度重寫了《聖安東尼的誘惑》。說來也真怪,一個如此才華橫溢的小說家,具備如此完善的寫作技巧,卻在新作構思上如此貧乏。他總是一次次地重拾從年輕時就困擾他的舊主題,似乎只有當他最確切地把它們表達出來的時候,他的靈魂才能就此解脫。

時光荏苒,到他外甥女卡羅琳都出嫁的時候,他仍和母親一同住在克瓦塞,之後他母親也去世了。1870年法國戰敗後,卡羅琳的丈夫經濟上出了問題。為使這對年輕夫婦不至於破產,福樓拜把自己名下的全部財產都轉移給了他們,只給自己留下那幢他不忍捨棄的舊房子。以往富有的時候,他總對金錢嗤之以鼻,現在由於無私,他落入到了貧困之中。他開始為疾病擔憂,於是十年未發的頑疾又開始經常復發。如今,不管是去巴黎還是出去吃飯,莫泊桑都會陪他一道,之後再把他送回家。他的一生雖然總是情場失意,但在社交場上,他卻頗有一批忠實而熱心的朋友。但隨著這些人一個個地逝去,他晚年的時光也就越發孤獨了。他極少離開克瓦塞,經常抽菸,酒也喝得多。

他生前出版的最後一部作品是由三個短篇小說組成的短篇集,同時,他還在寫一部名為《布法與白居謝》的長篇小說,打算最後再諷刺一下人類的愚蠢。依照其寫書前勤奮和謹慎的慣例,他事先翻閱了一千五百本書,從中獲取他認為必要的材料。這篇小說他計劃寫兩部,且第一部已接近完稿。然而,1880年5月8日上午11點鐘,當女僕到他書房裡去送午餐時,發現他正躺在沙發上,嘴裡嘟囔著胡話。她趕緊請來醫生,但醫生也已無力迴天。不到一小時,福樓拜便溘然逝世了。

一年之後,他的老朋友馬克西姆·杜·岡獨自一人到巴登度夏。一天,他外出打獵,途中不知不覺來到一家名為伊累諾的瘋人院門口。大門正敞開著,病人們在進行每天的例行散步。他們兩兩並排地從大門裡走出來,其中有位女病人忽然來到杜·岡面前,並朝他鞠躬。杜·岡仔細一看,發現那個女病人竟是艾莉莎·施萊辛格——福樓拜生前曾那麼熱烈、長久而又如此徒勞地愛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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