懶人瑜伽(1 / 4)

小說:懶人瑜伽 作者:傑夫·戴爾

1943年7月,凱特的祖父死在那場戰爭中——那場野蠻的戰爭——在塞班島(1)的戰爭(至少我覺得是)。他在第一批上岸的登陸艦上。他成功登陸,接下來的戰鬥中他也倖免於難,塞班島被安全佔領後他卻死於餌雷。攻島是在月圓之夜後的第一個清晨。登陸之後,他曾給凱特的祖母寫過一封信,述說他如何在運兵艦的甲板上度過月圓之夜。他說,一想到照在他身上的月光也同樣照在費城的她身上,就感到欣慰。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我的意思是,在地球的一個地方出現了圓月,在另一個地方也同樣是圓月嗎,難道不會有某種宇宙時差嗎?先不管天文學怎麼說——我喜歡這種方式——全世界的月亮都是一樣的,他從這種想法中找到了慰藉。你可以說這是一句陳詞濫調,不過博爾赫斯說過,了不起的比喻屈指可數,所以我們才會時常引用那些陳詞濫調。凱特祖父最後一封信中說,這次攻島之戰讓他有了真正活著的感覺。除了那些被海水弄髒了的信件,關於這次登陸還有一部影片,最初的射擊是彩色鏡頭,隨後就淹沒在一片硫磺島藍裡了。凱特的祖父沒有在這部影片裡出現,但他的戰友在。你可以看見登陸艦掀起的白色尾波,像宣告勝利一般地飛揚,還有那被棕櫚樹包圍的海灘,那一片海藍。它是默片,然而膠片在放映機上的摩擦聲就像是馬達的轟鳴聲和海浪的拍打聲。假如你在電視上看它,電視飽和的彩色仍然可以還原現場。你可以看見驚濤拍岸,士兵們盼望著上岸的那一刻,那就像一場擲骰子的遊戲,你是死是活還是殘疾,全在一念之間。那時凱特的父親五歲,讓我驚訝的是長大以後他沒有變成留板寸的痴迷於太平洋戰爭的傢伙,他沒有致力於瞭解那場戰爭的所有細節以及他父親陣亡時的血腥場面。他沒有變成那種人,他十分正常和友善,凱特是他的女兒。

我在東南亞旅行有一個月了,有一天我在泰國帕岸島的一個修習所裡遇到了她。這個修習所勉強稱得上是一個景點,離哈林海灘還有兩個海灘,去那裡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兩個小時跋山涉水的急行軍,另一種是隻需要二十分鐘的愉快的泛舟之旅。你在修習所可以學習火舞,或者是泰式按摩,或者練瑜伽,或者在海里游泳,或者只是四處逛逛,期待哈林海灘那盛大的圓月派對。那裡的平房——其實就是茅屋——非常簡陋,在可怕的叢林邊上,但是它的酒吧和就餐區,眺望海灘,散落著吊床和坐墊,有一種田園風光。白天微風吹拂,天氣涼爽;夜晚點起了輕柔的琥珀色的檯燈。這裡有一個很棒的圖書館,有奧登和布萊克的詩,當然也有卡斯塔尼達(2)的著作和水晶療法的書。

哈林海灘每月一度的圓月派對的前一週,我來到這裡。哈林海灘曾經很不錯,就在不久以前。但它現在太熱門了,人滿為患,處處是美麗的尋歡作樂的人兒,白天他們把電視的音量調得很大,無所事事地等待夜晚的到來。每隔幾天我要去那裡收電子郵件;否則我是不會離開修習所的。數週的繁忙旅程,我拖著帆布揹包在一輛輛火車上上下下,參觀毀損的或者儲存完好的寺廟——每隔一天入住一家新的客房,此刻我能躺在吊床上或是靠在三角形的泰式坐墊上,感覺很幸福,雖然我覺得這種坐墊一點也不舒服。

我到達的第一個下午,遇見了來自得克薩斯奧斯汀的傑克。我初來乍到,感覺很不自在,當他自我介紹並在我身邊坐下時,我鬆了一口氣。他留著搖滾明星式的髮型,刺有摩托車手的文身——女人,匕首,蛇——刺在他的後背和胳膊上。其實帕岸島的每個人身上都有某種文身;沒有文身的反而容易脫穎而出,不過傑克身上的文身非常鮮明,讓你無法忽略。我問他那些文身是什麼意思,他告訴了我,可是我覺得它們多是些沒有意義的圖案,除了醜陋本身有點意義。最後一處文身——一朵火中的玫瑰——只是略微好一點,象徵他過去所做的壞事得到了救贖(比如全身刺滿了噁心的文身這樣的壞事)。我們坐在沙灘上,粗糙的沙粒從我們的手指間滑落,他對我說,從那以後,他就改變了整個信仰體系。現在他正走在“完整的自我旅行”這條路上。

在這點上,傑克就不如特洛伊(他的左肩胛上刺了一隻小鳥)了,後者是一個非常英俊的小夥子,一直在不停地走。我本人經歷過很多次注意力渙散的階段,但在我狀態最壞的時候,也不曾像特洛伊那樣坐立不安。他坐下來的時間不超過幾秒鐘——這對雙腳綁在繃帶裡的人來說更加奇怪了,走路顯然會讓他更難受。他的左手也捆著繃帶,如果他的右手也有繃帶的話,那你完全可以認為他被釘上過十字架。我對別人身上的傷總是好奇——每一道疤都是一個故事——我問他腳怎麼了?

“惡業。”

“什麼意思?”

“腳上有水皰。”

“那為什麼是惡業呢?”

“記憶。很多記憶出來了。”

“從你的腳裡嗎?”

“很多壞的記憶。”說著,他站起身走了,也就是說他離開了我,在別處坐了幾分鐘,又站起身走了。第二天我們聊天時,他提到了“在醫院裡”的時光。我豎起耳朵聽。

“是治你的腳嗎?”我很天真地問道。

“不,不是的。”他搖了搖頭說。

“你吸了什麼?”(我聽說,圓月派對的晚上,附近的醫院會啟用額外的精神病醫療隊,因為很多人吸食迷幻蘑菇、迷幻藥、搖頭丸,或者三種一起吸。)

“是的。”

“你吸的什麼?”(我喜歡聽被毒品毒害的人的故事。)

“哦,蠍毒。各種亂七八糟的。”他曾冥想入定,冥想自己的屍體在地下慢慢腐爛;他後來練過神風太極拳,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人們從現實世界邁向“自我旅行”時會嘗試的各種極端事物。他的老師是一位法裔加拿大人,是他的領路人,他讓特洛伊吃薩滿教(3)式的蠑螈眼睛和青蛙舌頭,諸如此類的東西。特洛伊說,有一次他甚至喝了一瓶毒藥。我想象一個有骷髏頭和十字骨的瓶子,上面有鋼印的大寫字母“毒藥”。

“你為啥要這麼做?”

“我想體驗死亡。我死的時候會發生什麼?一片空無。我會以另外一種形式重返人間。我清楚地記得我曾是一棵樹。一塊石頭。一條河。水。我們都是水。”

“當然。”我說道,同時喝了一口礦泉水。在他“自我旅行”的某個階段,特洛伊什麼也不記得了。等他醒來發現自己在精神病院的病房裡。

“哦,它是……它是……”他站起身走來走去,坐下,站起,又走回來。他不願意再講吓去,我決定換個話題,問起他在上一次談話中曾提到的學業。在他走火入魔之前,他在美國的時候學的是什麼?

“首先是,生意。我父親是個生意人。”我十分驚訝這句話頻繁出於美國人之口。他們做這個或那個都是因為他們的父親做過。我遇到的英國人,他們也去父親念過的牛津大學讀書,但英國人不會產生“因為這是父親做過的事我就要去做”的這種念頭。

“我不喜歡做生意。”特洛伊說,“那不是我。後來我學了文學。我研究那個。”我喜歡那個“那個”:它讓文學聽起來類似於一門潛水課,學完之後你會得到一張PADI(4)潛水執照,你就可以在麥爾維爾(5)或康拉德(6)的公共水域裡潛水了。

“我確實學會了不少東西,”特洛伊接著說,“我瞭解了痛苦。所以我們大家會在這裡,去面對痛苦。為了治癒我們。”

我有些困惑。我喜歡修習所的氛圍——它是具有新時代特色的地方——然而對治療的強調本質上是以疾病和傷痛為基礎的。它最終是一種惡性的複製。我環顧四周,發現這裡的好幾個人都生了病。也許生病是被治癒的前提。不管你怎麼看,這裡有不少人染上了胃疾。梅瑞安,一位面容憔悴的荷蘭女人,說它是一種“淨化”的方式。我想它聽起來像是痢疾。有一天我向對面的海灘望去,看見一個女人正對著沙子嘔吐。不僅僅是胃疼,每個人的腳都被珊瑚或尖利的石片劃傷了。我時刻穿著我的Teva鞋,進修習所時我有點不情願地脫掉了它們,進修習所前要蹚過一個洗腳池,好把腳上的沙子洗掉。我擔心會傳染扁平疣或是沾上從特洛伊腳上跑出來的壞記憶。(有一度我還構思了一個故事,有一個人吸入了別人的記憶,他們的朋友以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那些記憶和他本人的混合在一起;然後我意識到那個人就是我,我已經寫了好幾個這樣的故事。)我也煞費苦心不要生病,不要發生可憐的加雷斯遭遇的那種事故,他被水母蜇傷了。

他是一個熱情、害羞、笨重的英國小夥子,他遊進了一小群水母中間。雖然他是游泳健將——後來他告訴我他的野心是橫渡英吉利海峽——他說,那種驚嚇差點讓他淹死。此時他看上去仍有那種驚愕的表情,不過他臉上驚愕的表情很可能是天生的。作為康復治療的一部分,他大部分時間都躺在吊床上讀布萊克,讀先知書。他也經常和傑克下象棋,加雷斯揚言,傑克是他遇到的最好的棋手之一。傑克像是那種監獄裡自學成才的象棋大師,技藝不精,但是他會用不顧一切的進攻擾亂棋藝精湛的對手,他的棋步經常鋌而走險。加雷斯卻是一個行動遲緩、慢條斯理的人,他專注地長考,那專注中充滿了不祥的預兆。

這裡有不少人喜歡下象棋,還有更多的人喜歡下西洋雙陸棋,傑克對此也很擅長。有一次他問我要不要玩,我對他解釋說,我不喜歡任何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情。我甚至連瑜伽都不願意做。我幾乎是這裡唯一一個不做瑜伽的人。很多人即使不在做瑜伽時,也會做一些瑜伽動作。他們總是用高難度的姿勢伸展四肢、彎腰或是坐著。每個人都有完美的姿勢,他們走路的樣子好像隨時可以飛起來。我真希望我練瑜伽很多年——說實話,很多年來我都希望我練瑜伽很多年——但我就是無法開始。在這裡我連書也讀不下去,每天就是閒逛,抽大麻,或是與維尼這樣的人聊天。維尼正在寫一部回憶錄,關於六七十年代他在美國的生活。修習所的平房只有在晚上六點到七點之間才供電,維尼一整天都在等著他的筆記本充好電。

“你知道我怎麼逃避兵役的?”在這長長的無力的等待中,他問我。

我搖了搖頭,他向我行了個軍禮。在他的右手掌底部,有一處已經褪了色的黑墨水刺的文身——“操你媽。”

“不服從。”我說。

“你猜對了,兄弟。”他說。

我在修習所安頓下來,漸漸找到了家的感覺,我的精神和身體狀態都非常好。我的狀態好到我決定穿過叢林,越過高山,徒步走到哈林海灘。叢林發出急促的沙沙聲,讓人產生不祥之感。每一根樹枝每一塊石頭中似乎都有蛇出沒。它是多丘多沙礫的地形,岩石搖搖欲墜,爬滿蛇一樣的植被。一刻鐘後,我欣慰地看到對面走過來一個瘦弱的法國小夥子——他向修習所的方向走來——他說從這裡開始路越來越難走。叢林密閉,你要穿過陰森的植被組成的狹長走廊。我猶豫了片刻,對自己說我身體尚虛——我跟他回到了名副其實的修習所。

就算是在那裡,我也沒有感到百分之百的安全。有一天晚上,一隻野生動物趁我睡著時從我那沒有玻璃的窗子跳了進來。其實那隻不過是一隻野貓,我卻再也睡不著了,聽著窗外的野獸在被入侵的荒野裡徘徊。特洛伊曾見過一條蛇。維尼也見過。我希望我不要見到。我也擔心水母,所以我從不單獨出海,我會和海蒂還有羅勃這樣的人一起去,海蒂是住在新加坡的加拿大人,羅勃來自舊金山,他們兩個都是游泳好手。海蒂輕鬆地浮在水面,四肢舒展,演示她的良好水性。她說,你可以像這樣一連浮在水面幾小時,甚至好幾天,等待救援。訣竅在於——其實它適用於所有類似的事情——完全地放鬆,但要想讓自己進入絕對放鬆的狀態是非常困難的。羅勃堅持不了多久,我是根本不行的。

我們看見遠處有人在游泳。他們離得太遠了,我們唯一能看見的是被平坦的海水環繞的一團頭髮。如果只是兩個人在游泳,那倒也沒什麼,但他們看起來是如此孤立無援——他們暴露在突然的痙攣、奇特的激流、鯊魚的襲擊下——這些讓他們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加遙遠。我們三人關於要不要遊得那麼遠展開了簡短的辯論。海蒂覺得這是非常愚蠢的行為,羅勃也認同。我雖然是一個很怯懦的游泳愛好者,卻寬容得多。

“他們能去那麼遠的地方,”我說,“肯定是對安全返回非常自信,而就他們的能力而言,也許他們遊得並不遠。這些事情就沒有絕對的標準可言。拿我本人來說,假如我想的話我是能站在水底的(我當然不會這麼做,萬一腳劃傷了)——但我還是覺得水要沒過我了。”

“他們很容易遇到不測。”羅勃說,我們盯著那個小小的頭,它似乎已經,註定的,危在旦夕。不管那是誰的頭,它都是在呼叫的距離之外,實在是太遠了,就算發生什麼,我懷疑我們也不會看見。你向別處望去,幾分鐘後再去看,那個頭就不會在那兒了,而水面幾乎不會有什麼波動。

我們泡在水裡聊天。海面平坦而溫暖,相當於室溫。一條長尾船駛進海灣,攪亂了水的平靜,喧囂了海灣和山巒,留下它的尾波,一陣陣嘩啦嘩啦的空虛。現在返回海灘正是好時機,傑克正在那裡練習沒有火的火舞。一位身著紅色比基尼的性感女人,遊在我們前面一點點,從海里上岸了。

“我被蜇了。”她說道,似乎是對傑克,更是對所有人說——“我被蜇了。”——她這麼說純粹是出於震驚和疼痛,這兩樣感覺不分彼此,互相傳染。她的胳膊和腹部佈滿紅斑,像她的比基尼那麼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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