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爺趙振鐸

小說:施主,請留步 作者:方清平

師爺趙振鐸是趙四皇上的養子,本姓雙,滿族,出生在北京高碑店(不是賣豆腐絲那高碑店,那屬於河北)。家裡弟兄兩個,父母養活不起這麼多孩子,正好趙四皇上膝下無子,就把師爺過繼給了趙家,師爺也就由滿族變成了回族。師爺還有個同胞哥哥,我見過一面。師爺的長相很特別,雙眼炯炯有神,一頭茂密的捲髮,他哥哥長得跟他一模一樣。

五六十年代,中國文藝界最紅的年輕演員有“四馬二趙”,“四馬”當中有一馬是馬季,“二趙”就是指趙振鐸、趙世忠。師爺年輕的時候紅極一時,工資也比別人拿得多。人長得精神,穿得也體面,騎一輛鳳頭車,相當於現在的賓士酷跑。到哪兒回頭率都是百分之二百,每個人得回兩次頭兒。師爺年輕的時候經常進中南海,給毛主席、周總理、陳毅等中央首長演出,可謂春風得意。

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幫”,相聲又火了起來。那時候電視還沒有普及,收音機裡只要一播相聲,衚衕裡的聊天聲馬上停了下來,大家都豎起耳朵。師爺洪亮的嗓音,獨特的說話腔調,深深地印在了人們的腦海裡。師爺說過的段子,比如“風吹水面層層浪、雨打沙灘點點坑”“昨夜一點相思淚,今日方流到口邊”,可以說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後來師爺被推上了領導崗位,當上了曲藝團團長。他是50年代入黨的老黨員,對黨有著深厚的感情,一心想把黨交給的工作幹好。可他有藝術才能,卻不懂領導藝術,這個官兒當得挺累,也沒幹出什麼成績,還得罪了不少人。

那時候曲藝團效益不好,要給老藝人降工資,師爺大公無私,先拿他的師父王長友先生開刀,給王先生降了一級工資。然後再拿徒弟媳婦兒開刀,我師父李金斗的愛人是團裡的單絃演員,早該評一級了,但是師爺就因為她是自己徒弟的媳婦兒,不同意師孃當一級演員。師爺的大兒子是燕京曲藝團的相聲演員,燕京曲藝團解散了,師爺完全可以把他調到自己所在的曲藝團,但是師爺沒有濫用職權,他大兒子當了廚子。

師爺一心想當好這個團長,但是上級領導還是把他當成個藝人看待。藝人們,又把他當成領導看待,兩頭兒沒落好兒。當團長那幾年,自己吃虧受累,沒撈到任何實惠,還得罪了很多人。

從領導崗位下來,師爺還想好好地說相聲。但是時過境遷,觀眾喜歡的是我師父李金斗,還有笑林那樣的年輕演員,師爺的段子過於傳統,完全依靠語言的幽默,劇場觀眾已經沒有耐心聽下去了。

現在傳統相聲又吃香了,師爺如果能活到現在,絕對還能大紅大紫。但是當時沒人聽傳統的東西,相聲越新越受歡迎,越鬧劇場效果越強烈,電吉他相聲成了舞臺的寵兒。

那時候傳統相聲是牆內開花牆外香。1986年,師爺跟隨北京曲藝團到新加坡演出,他表演的傳統相聲是最受歡迎的節目,有的包袱兒能讓觀眾笑一分鐘。師爺對那次新加坡之行很得意,把錄影帶拿回來讓我們看,不乏炫耀的意圖。

但是國內的劇場演出情況就不同了。觀眾喜歡聽的是《學唱“大篷車”插曲》《戀愛歌曲漫談》之類的節目,師爺輝煌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師爺的搭檔趙世忠先生又退休了,師爺找了個新搭檔,水平跟趙世忠先生沒法兒比,用著很不順手。

師爺也退休了。

他感覺很落寞,沒事兒就在家裡喝悶酒。我常去師爺家陪他喝酒,聽他給我講述他演過的傳統段子。師爺總說,“傳統相聲有不少好東西,你趕緊學吧。”可惜我沒讓師爺排過一個節目。一來年輕不懂用功,二來排練了也沒地方演,當時傳統相聲沒什麼市場。三來呢,師爺本事太大,當著他的面兒說段子,心裡發憷。

老輩人活著的時候,我沒覺著他們身上的東西有多寶貴,不知道珍惜學習的機會。現在想好好學了,可是人已經沒了。很多傳統的好東西,都是這樣失傳的。

現在的年輕人,無論你是哪行哪業,都應該珍惜跟長輩們學習的機會。

後來師爺得食道癌,住院期間,我去陪床。晚上他睡不著覺,就一段一段給我講述他年輕時候說過的段子。很多段子他多年不演,已經記不全了。可惜當時沒拿錄音機給錄下來,要是留到現在,是很珍貴的資料。

師奶奶那時候是醫院的護士長,師爺住單間。我經常是喝著小酒,聽師爺給我講著段子。師爺愛喝酒,所以從來不管我喝酒。第二天師父去醫院,問師爺,“小方照顧您怎麼樣?”師爺說了,“哪兒是他照顧我呀?喝完了就睡,一晚上我給他蓋了三回被子。”

1994年,師爺第一次做完手術,正在恢復期間,臺灣方面邀請他去演出傳統相聲。他晚年曾經對我說過,“我現在說相聲不為掙錢,只要有人真聽就行。”他聽說又有人願意聽他說傳統相聲了,欣喜若狂,不顧醫生的勸阻,帶病去臺灣演出,轟動寶島。

師爺在臺灣掙了一萬多塊錢,一生節儉的他,用這錢給老伴兒買了枚戒指,這是他這輩子送給愛人的唯一一件首飾。他是不是預感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想給風風雨雨跟隨自己幾十年的愛人留下點兒念想呢?

這就不得而知了。

回來後師爺又住院了。正趕上相聲老前輩羅榮壽去世,師爺當時病情嚴重,但是義字當頭的他還是帶病參加追悼會,回來病情更嚴重了,再也沒能起來。師爺的最後一段時光是在家中度過的,晚上我經常去陪他。

他人生的最後一個除夕,師父帶著我們到床前給他敬酒。給他嘴裡點了三滴酒,一生愛酒的他此時已經喝不下了,只有默默地流淚。

師爺的葬禮也在下坡清真寺舉行,他的親友和老觀眾都去送行。清真寺門口那條街的生意人聽說要送趙振鐸先生,主動停業半天,讓出道路來。北京不少群眾都去送行,大夥輪流抬著師爺的靈柩,送出好遠才上車。

那天,趙世忠先生望著合作了幾十年的老搭檔,說了一句話,“你是有福不會享啊!”是呀,如果師爺晚年不當團長,少生閒氣,肯定能多活幾年。現在的某些藝術大師,當年跟師爺比差得很遠。但是人家堅持下來了,所以享著福了。

十幾年後趙世忠先生也去世了,跟師爺得的是同一個病,病變的部位相同,是同一個大夫給做的手術,這就叫緣分。哥倆合作一輩子,有感情,也有矛盾。趙世忠先生為什麼比師爺多活十幾年呢?因為趙先生“糊里糊塗”,不生閒氣,不操閒心,這就叫難得糊塗。

師爺去世前立遺囑,公證員就是後來給央視很多大獎賽當公正人的閻梅女士。她聽說師爺這麼一位著名的藝術家,曲藝團的領導,遺產才兩萬塊錢,感動得流下了熱淚。她不知道,這兩萬元裡,還有一萬是我師父李金斗給的。

師爺葬在回民公墓,下葬的時候要念經。當天陽光明媚,可是阿訇唸經的聲音一起,竟然噼噼啪啪掉起了大雨點。經文結束,雨點兒也停了。師爺是高人,老天有感應了。

師爺一生出過大名,但是沒掙過大錢。生活非常節儉,很多時候一把花生米就是他唯一的下酒菜。但是他對晚輩不摳門兒,我們去的時候他會親自和芝麻醬,請我們吃涮羊肉。我說:“師爺,羊肉不夠了。”師爺說了,“羊肉不夠,白菜找齊兒!”

我師父的兒子也是師爺和師奶奶給帶大的。他四五歲的時候,有一天看完外國電影,回家跟師爺說,“爺爺,我想吃西餐。”師爺說,“給他盛碗米飯,讓他上馬路西邊吃去。”

外地的相聲前輩來京看望師爺,他都會熱情招待。有時候在家請客,讓我們到飯店端水煮牛肉、香酥雞這些解饞的菜。有一回部隊的快板藝術家朱光鬥先生來京,師爺請他吃烤鴨。喝了不少酒,還要教人家,“卷烤鴨得這樣,先抹醬,再放蔥,放鴨肉,然後一卷……哎,餅呢?”他把醬都抹桌子上了。

明年是師爺去世二十週年,如果條件允許,我想牽頭兒辦一個紀念專場。師爺走得太早了,到明年他才整八十歲。師爺要是活到現在,得多吃多少好東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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