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玉鵬丁爺

小說:施主,請留步 作者:方清平

丁玉鵬先生,原北京市西城區青年曲藝隊相聲演員。北京人,生於1928年,卒於……想不起來了,在網上查了,只有出生年月,沒有去世的時間。想打電話問問熟人,又怕熟人罵我,“老爺子教了你那麼多年相聲,你連他哪年走的都忘了?白眼狼!”

您得原諒我,喝酒喝的,腦子不大好使了。不是2004年就是2005年,要不就是2003年或者2006年……對了,是2004年,老爺子終年76歲,生日加上歲數,就是去世的年月。

丁爺跟我師爺趙振鐸是親師兄弟,是我師父的師叔,我也叫師爺。您聽著亂吧?傳統藝術就這樣兒,從藝人員之間都是圈兒套圈兒的關係。

1994年,我跟付強從部隊復員回北京。師父覺得我們傳統相聲的根基太差,師爺趙振鐸先生已經查出癌症了,又教不了我們,而師父本人演出忙,也沒時間。他覺著丁爺會的老節目很多,就讓我們到丁爺家學傳統相聲。

我師父這也是從自己身上取得的經驗,他當初學相聲,主要就是跟他的師爺王長友先生。跟師爺學節目有好處,第一,師爺上歲數之後不怎麼演出了,有時間。第二,老年人沒什麼火氣,有耐心。第三,生怕有朝一日把自己會的東西都帶走了,所以玩兒命地教,毫無保留,不遺餘力。

說了半天,可能讀者還在琢磨呢,“丁玉鵬到底說過哪段兒呀?”估計您一段也沒聽過,老人所在的是區曲藝團,上電視、上廣播的機會很少,而且他們團八幾年就解散了,老人一直在家待著,您上哪兒聽他的節目呀?

要說起來,老人還真算不上著名演員。跟同時代那些大師比起來,他也算不上表演藝術家,因為那個年代說相聲的能人太多。但是老人要是活到現在,那絕對是個寶貝,因為他會的段子太多了,知道的東西也太多了。

曲藝界、戲曲界都是這樣,有不少被埋沒的人才。出名的必定有能耐,即便臺上看著差點兒,那他臺下某方面必定是高人,要不然他也出不了名兒。沒出名的不一定沒能耐,沒趕上機會,或者讓自己的脾氣秉性給耽誤了。

有時候自己也總埋怨,“誰誰誰還不如我呢,錢怎麼都讓他掙了?”轉念一想,有多少比我能耐大得多的人,一輩子默默無聞。跟他們一比,我就踏實了。

丁玉鵬行狀

行狀,這是我從汪曾祺先生的小說《雲志秋行狀》裡學到的詞兒,就是為逝者寫的生平。我佩服汪先生平中見奇的文筆、隨遇而安的性格、無酒不歡的性情,所以也學著汪先生的樣子,寫個行狀。

1928年7月,丁爺生於北京地安門附近一個小康之家,是家中的獨子。由於家境還算湊合,所以丁爺一直上到小學畢業。在老一輩相聲演員當中,絕對算是有學問的。丁爺跟曲藝老前輩金曉珊是鄰居,又喜愛相聲,所以天天到金先生家學藝。

金先生是曲藝票友,滿族旗人。過去有錢人喜好曲藝,但是絕對不會靠這個掙錢,人家就是說著玩兒,到各大宅門走堂會,耗財買臉。丁爺學會了說相聲,家裡也沒讓他幹這行,而是到崇文門外的青山居當夥計。

青山居是個茶館,老北京玉器行的人都在那兒談生意,三教九流、社會各界的人想買賣玉器也都去那兒。這裡包括從清宮造辦處玉作出來的師傅,以及破落的旗人顯貴,那可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丁爺從這些人身上學到了太多的知識,風土人情、秘聞野史、社會交際、美食小吃、地名典故……無所不包,所以丁爺堪稱一位合格的民俗學家。

丁爺晚年的時候,給我講了很多他當茶坊的時候聽到的故事。可惜我那時候沒心沒肺,要是都給記下來,也是不錯的老北京民俗史料。

青山居附近有不少玉器作坊,丁爺後來就進玉器店當了學徒、練就了鑑別真偽的好眼力,也學會了雕琢玉器的手藝,造假、修補的技術也知道不少。粉碎“四人幫”之後,曾經有人要請他到玉器店當顧問。他離不開相聲,所以婉言謝絕。要是真重操就業,估計比說相聲掙的錢多出不少。

90年代初,師父有個街坊要投資玉器,打算用全部財產買個老物件,說轉手一賣就能翻十倍。那時候還不像現在,電視臺有那麼多鑑寶節目,隨便找個人就能給長長眼,那時候懂玉的人不多。師父好心眼兒,怕鄰居上當,“您先把東西拿過來,我帶你找個高人看看。”師父帶著鄰居來到了丁爺家。丁爺開啟屋裡的管兒燈,拿玉器對著管燈一照,“假的。”

鄰居當時什麼話都沒說,跟師父出來之後,把嘴一撇,“這老頭兒幹嗎的呀?您瞧他住那間小平房,家裡連件兒像樣的傢俱都沒有,他見過玉器嗎?”師父一瞧,人家不信丁爺,那咱就甭勸啦。結果呢,這個鄰居買了那件東西,賠個傾家蕩產,從此之後就消失了。

師父認識個朋友,非要把家傳的一個玉器鐲子賣給師父。正好兒我在場,跟那人說:“我們先拿回去看看吧。”那人很不屑,“您隨便看,是假的我賠你十倍的錢。”拿到丁爺家,對著管兒燈一照,“河南做的假,是如何如何做的。”師父把丁爺的話原封不動跟朋友一說,朋友傻眼了,“那什麼……我看走眼了……回見吧,您吶……”從此他也消失了。

還是說丁爺年輕時候的事兒吧。丁爺雖說在玉器行,可是身在曹營心在漢,沒事兒就跟著金曉珊演堂會去。西單有露天的相聲場子,丁爺還經常去義務演出,就為過癮。那時候跟他搭檔的也是玉器行的一個夥計,說話結巴。就這樣一直到解放,相聲藝人的地位提高了,可以和京劇名角平起平坐了,丁爺有了下海說相聲的想法。

這時候丁爺認識了後來的老伴兒,也就是我們的師奶奶。師奶奶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家裡是專門組織曲藝演出的,用現在的話說叫經紀公司。師奶奶是大鼓演員,唱得不錯,人也能幹,在西單的紫竹林茶社當上了總經理。

紫竹林茶社是專門演曲藝的園子,北京市市長都親自去那兒視察過,師奶奶當時可謂風光一時。師爺近水樓臺,就在師奶奶的茶園演出。問題來了,當年藝人的行幫習氣挺重,丁爺沒正式拜師,所以圈兒裡沒人承認。

丁爺雖說從小就跟金曉珊先生學藝,但是金先生是票友,在相聲行沒有真正的師承。而且金先生在曲藝圈兒的輩分很高,當時的名藝人張壽臣、常連安都是他的晚輩,丁爺要真是金先生的學生,比侯寶林還大一輩兒,誰承認呀?所以丁爺那陣兒挺難,上北京曲藝團聽相聲去,人家都不讓他進。得求他的朋友、相聲老演員李福增給他偷著帶到後臺,躲到一個沒人的地方聽,跟做賊似的。

師奶奶不是好惹的,你們不讓丁玉鵬上你們那兒,我的園子也不讓你們進!有一回曲藝團的老藝術家王世臣先生到紫竹林串門兒,師奶奶愣叫看門兒的幾個小夥子把王先生給轟了出去。

總這麼下去也不是事兒呀,後來丁爺就正式拜了王長友先生為師,跟趙振鐸先生成了師兄弟。丁爺比趙振鐸先生大十歲,但是入門兒晚呀,所以得管趙振鐸叫師哥。曲藝行就這麼不講理,不管你歲數多大,按入門早晚和師承輩分來。這人八十了,輩分小,這孩子十歲,輩分大,八十的得管十歲的叫叔叔。我覺著還是人家香港演藝界的規矩好,歲數小的見了歲數大的一律稱呼哥、姐,頂多叫個叔,沒聽說香港演員喊師大爺的。

丁爺跟我說過,他會的老段子大部分是跟金曉珊先生學的,沒跟王長友先生學過段子。但是王長友先生帶著他到濟南、瀋陽的相聲大會闖蕩了幾年,讓他增長了見識,開闊了眼界,也聽會了不少節目。

丁爺回到北京,正趕上組建西城區青年曲藝隊,丁爺就成了區屬集體所有制團體的演員。那時候青年曲藝隊常年在西單商場曲藝廳演出,從下午演到晚上,進門兒的時候給你張票,寫上入場時間。出門兒的時候再計算你聽了幾個小時,計時收費。

雖然叫青年曲藝團,但是老藝人挺多,丁爺是年輕一輩,總受欺負,老演員一看園子裡觀眾不多了,就派丁爺上去說單口相聲,拖延時間,他們出去吃飯。這下兒反倒讓丁爺長了本事,積累了大量的單口段子。

現在的年輕人新到一個單位,同事讓你多幹點兒活兒,別以為是壞事兒。還學本事呢,將來是掙錢的資本。

“文化大革命”一來,丁爺可就受罪了。他在玉器行的時候,也做過日本人的生意,結果被打成了日偽特務。誰揭發的呢?肯定是他們團的老藝人了,外行人也不瞭解情況呀。平常有矛盾了,就藉著這個機會報私仇。

其實這也難說誰對誰錯,那個年代就是你揭發我,我批判你。還有國家級團體的大藝術家到丁爺的街道蒐集丁爺的材料,那時候講究串聯,不光揪本單位的壞蛋。

“文革”當中丁爺可沒少捱打。曲藝界有那麼一段故事,叫做“打死丁玉鵬,嚇死習相遠”。造反派在屋裡打丁玉鵬,他的搭檔習相遠在門口兒看。習相遠也是旗人,解放前家裡挺有錢,成分也不好。他琢磨了,“一會兒也得這麼打我,我哪兒受得了呀!”

他走到紫竹院公園旁邊的小河溝,跳河自盡了。其實那河水也就齊腰深,往起一站就淹不死。但是習相遠一心想死,沒往起站。捱打的丁玉鵬反倒活了過來,就是腰部被打傷了,後半輩子腰直不了,總是向後仰著。

後來丁爺一家老小被趕到農村,當了十年農民。讓一個粉墨登場的演員整天守著田間地頭,跟大糞、麥苗打交道,心理上受的打擊可想而知。丁爺的老伴兒那是曲藝園子班主出身,哪兒會幹活呀?所有農活都得丁爺一個人承包。

後來他們的兒子大了,能幫把手啦。兒子學習不錯,還當上了大隊的會計,丁爺肩上的擔子才輕了點兒。人的適應能力挺強,走一步說一步,丁爺說到了“文革”晚期,一家四口(還有個女兒)在農村的小日子,已經過得有滋有味了。

“文革”結束,丁爺落實政策,一家四口兒回到北京。過去的房子早就讓別人佔了,暫時住在豐臺。青年曲藝隊在西單的劇場已經沒有了,改在前門大柵欄演出。丁爺每天從豐臺到前門太遠,單位又在德內大街給他們找了間小平房,一家四口兒擠在十幾平米的房間。後來兒子、閨女相繼結婚搬了出去,老兩口兒住得才算寬敞點兒。

老藝人脾氣秉性各異,有人很仗義,有人挺摳門兒,有人很大度,也有人嫉妒心極強。還有一些老藝人有個壞毛病,你演得火了嫉妒你,你演得水了擠兌你。丁爺的演出挺火,所以也遭到了某些同行的排擠,所以丁爺在青曲混得也不是很開心。

80年代初期,青年曲藝隊解散,丁爺提前退休。奶奶沒有工資,孩子們也幫不上忙,老兩口兒指著丁爺那點兒退休金生活,日子很清貧。

我接觸過幾位老藝人,年輕的時候挺火,但是晚年也不富裕。因為當初掙錢容易,出手也大方。今朝有酒今朝醉,不攢錢,也不會理財。晚年就是一間空屋子,幾樣舊傢俱。我覺著這樣兒也挺好,無牽無掛。

丁爺晚年也挺窮,他可不是年輕時候揮霍的,他這輩子根本沒錢可攢。

新街口有個鼓曲票房,丁爺耐不住寂寞,經常去票房唱兩嗓子單絃。李苦禪大師的公子,畫家李燕先生熱心宣傳老北京的曲藝,幫電視臺拍攝票房的專題片,認識了丁先生。跟丁先生一聊,可把李燕先生驚呆了,“老先生肚子裡的東西太多啦!”

李燕先生找到電視臺的導演武寶智,在票房裡給丁爺錄製了二十多段傳統相聲,有單口兒有對口兒,過春節的時候在北京電視臺播出。這下兒認識丁爺的人又多了,附近的街坊鄰居們才知道,“敢情我們衚衕還住著位演員哪!”

我在師爺趙振鐸家喝酒,電視正好兒播丁爺的段子。師爺把嘴一撇,“會得倒是不少,哪段兒都不精!”趙振鐸先生多大名望呀,能看得上丁爺嘛!但是對於我們來講,丁爺就是一個相聲倉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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