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會講漢語的小販(1 / 2)

小說:大象孤兒 作者:詩凡

雪顥坐在一輛綠色的越野車裡,脖子上掛著一支雙筒望遠鏡。她今天穿著一件白色的T恤衫,左胸前印著兩頭小小的大象。一條薄薄的快乾衝鋒褲和一雙登山靴讓她看起來像是要去攀登遠處高聳的肯亞山。

遠處的草原上是一群大象,一邊吃草一邊往前走。個子最大、象牙最長的母象就是大象之王薩陶的女兒阿沙卡。它走在最前面,是這群大象的族長。它身後跟著幾頭尚未成年的公象和母象,其中一頭母象旁邊走著一頭小象。

小象是阿沙卡最小的孩子。它沒有吃草,而是調皮地跑來跑去,時而伸出小長鼻子去卷其他大象的腿。有的大象會伸出長長的牙嚇唬這頭小象,而有的則不予理會,抬起腿掙脫小象鼻子的纏繞繼續往前走。

偶爾小象跑得遠了,阿沙卡便回頭張嘴朝它呼喊,小象就會乖乖跟上來。雪顥聽不見母象的叫聲,但她知道大象會用人耳聽不見的低頻聲波相互交流。如果大象發出的吼聲大得震耳發聵,那多半意味著它對人類的靠近產生了敵意,你還是趕快開車逃之夭夭吧。不然它會衝過去用鼻子把你的車掀翻,再使勁踩上一腳。

小象出生才幾個月,“拯救大象組織”還沒有給這個調皮的傢伙找到一個好名字。

一輪夕陽掛在山尖,黃昏的天空佈滿橘黃色的晚霞。這裡海拔高達2000米,草原上空氣清新,能見度極高,可以看見遠處樹頂上兩隻黑白相間的象犀鳥正在尋找落腳的地方。往西往南,更遠處的地方,肯亞山雪白的山頂若隱若現。

桑布魯氣候乾燥炎熱,不像內羅畢和馬賽馬拉地區那樣溼潤多雨,好在肯亞雪山流淌而下的埃瓦索恩吉羅河為這一地區提供了部分水源。河流兩側是紅土地,灌木和草叢都呈現淡淡的金色,景色跟南邊的蔥綠草原很不一樣。

千百年乾旱的氣候讓這片土地進化出了與眾不同的動物,有黑條紋比白條紋粗的葛式細紋斑馬,有花紋與其他長頸鹿不一樣的網紋長頸鹿。還有脖子長得可以和長頸鹿媲美的長頸羚,它們常常前腿搭在樹枝上,伸著長長的脖子摘樹梢上的葉子吃。

“拯救大象組織”的總部就設在桑布魯,道格和他的助手以及一些當地員工長年在這裡生活。他們透過地面、空中監測和無線電跟蹤技術對在這片地區生活的大象進行監控保護。

在桑布魯營地時,雪顥最喜歡的一件事就是和同事一起去野外巡護大象。他們帶上乾糧、飲用水,開著越野車,遠遠地跟在大象家族後面,通常一去一整天。偶爾也會出去兩三天,晚上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搭帳篷過夜。隨行的桑布魯武士會手持長矛為大家站崗放哨。在空曠的荒野中,伴著遠處偶爾的獅吼,雪顥痴迷於長時間仰望南半球的璀璨星空,曾經多次看見流星劃過夜空。

微風吹拂,空氣中飄來了青草的芳香,還夾雜著一絲絲泥土的土腥味。遠處,象群在一片茂盛的草地上停了下來,看來它們準備今夜在這裡過夜了。這裡離灌木叢較遠,地勢開闊平坦,有利於象群在夜間阻止獅子、豹子等夜視動物對小象發起攻擊。

雪顥想起了她在倫敦倚窗等待明朔歸來的那些傍晚。她倚靠著窗戶,看著夕陽在高高低低的樓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看著車輛在路口等待紅燈轉綠,看著男男女女拎著包匆匆走過,心裡滿是等待的愉悅。等待,未必只有焦慮,也可以很愉悅,如果你知道等待的人一定會在路口出現,他會跑步走上臺階。你開啟房門後,他會給你一個深情的擁抱。

明朔,他還好吧,和他的香港女友在倫敦過得很幸福吧?不知道他學會了講粵語沒有?聽說那位女孩不會講普通話,或者他們只用英語交談?

同倫敦相比,這似乎是另一個星球的黃昏。這裡沒有櫛比鱗次的高樓,沒有人流踵踵的街道,沒有流光溢彩的夜晚,沒有咖啡的香味,沒有威士忌的濃烈,沒有電子舞曲的激昂,也沒有等待的愉悅和深情的擁抱。黃昏之後,便是星空、月色、蟲鳴和空無一人的寂靜。

在倫敦上學的時候,雪顥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在人跡罕至的非洲草原上與大象為伴,但她並不為失去的愛感到悲傷,也不為自己的選擇感到後悔。偶爾,像這樣美好的黃昏,還有在夜晚的曠野中,她會想起和明朔一起從北京到倫敦這幾年的點點滴滴,想起他溫暖的大手,想起他有力的臂膀,想起他明亮的雙眸。在這些時刻,雪顥才發覺,明朔一直生活在她內心的某個角落,從未曾離開過。

不知為何,雪顥又想起了翰文。她很高興他願意為保護大象做點事情。不過,她總覺得這個比自己大十多歲的記者大哥身上隱藏著很多謎團。他身材修長,面龐堅毅,兩眼炯炯有神,看人的時候嘴角總是帶著一些笑意。他性格很溫和,不急不躁,待人接物彬彬有禮。她承認,他是個很有魅力的男人,對女人很有吸引力。

然而,她感覺到他同別人,還有這個世界始終保持著一段可觀的距離,他的眉間藏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憂鬱,他的心靈也彷彿包在一層厚厚的繭殼之中,無論是誰都無法觸控得到。那天,她看見他的眼睛裡閃過一抹深深的痛苦,就像用刀刻上去一樣揮之不去。他有著什麼樣的過往?他隻身一人來到非洲,甚至不懼生死去做戰地記者,為的又是什麼?

“Hey,Malaika,what are you thinking?We shall go home now.”有人敲了敲車窗,把她從沉思中驚醒。這個面板黝黑、頭髮捲成顆粒、身披紅色束卡的帥小夥名叫納姆朱,剛才在附近的小山包上拍攝大象的活動。他是桑布魯地區一位酋長的兒子,在當地上過高中,英語說得比其他桑布魯人要好。按道格的說法,他在“拯救大象組織”的工作只是暫時的,將來他會回到部落中去,娶更多妻子,生一大堆兒女,然後繼承父親的酋長之位,領著一大群桑布魯武士在草原上放牧牛羊。

納姆朱喜歡把雪顥叫作Malaika,意思是天使。他說性格活潑外向的她是一位從北方天空降臨的天使,給他們這個男性為主的野生動物保護組織帶來了歡聲笑語。他曾經問雪顥娶她需要多少頭牛作為聘禮,他想娶她為妻,生一大群中非混血寶寶。雪顥只好說如果他能把500頭牛趕到北京去,她就嫁給他,而且他得先把家裡的三個妻子休了,終生不能再娶其他女人,否則她就會用長矛在他身上戳99個窟窿。納姆朱認真想了想,覺得趕著500頭活牛去北京實在是難如登天,而且作為酋長的兒子,如果他只娶一位妻子肯定會被人笑話,便放棄了這個念頭。

最近,納姆朱又說,等他繼承了酋長之位,他可以在埃瓦索恩吉羅河的岸邊送給雪顥一小塊土地,她可以蓋座中國式的小房子,將來回北京了也可以經常帶著家人來這裡度假,順便教他的孩子們學中文,也許將來他可以把他們送去中國上大學。雪顥問他什麼時候回去繼承酋長之位,她等不及想去看自己的土地了。納姆朱說父親健康得很,恐怕還得等二十多年。雪顥只好長嘆一聲,告訴納姆朱以後不要再說這些不靠譜的事情了。納姆朱則反問她為什麼就不能像非洲黑人一樣耐心一點,即使上帝也需要時間為他的子民準備豐盛的果實。

雪顥開啟車門,幫納姆朱把攝像器材放進後備廂,然後開著越野車,載著這位喜歡以活牛為聘禮的未來桑布魯酋長,朝著夕陽西下的方向駛去。

這段時日翰文很忙。位於非洲心臟,盛產鑽石、黃金和木材的中非共和國的內亂愈演愈烈。“塞雷卡”反政府武裝已經逼近首都班吉市,正和政府軍在郊區的機場、汽車站等地方激烈交火。

華夏電視臺本打算派會說法語的壯小夥楊陽和另一位同事去班吉做戰地採訪。翰文主動請纓和楊陽一起去。他不喜歡甚至有點害怕在內羅畢過著上班下班的平靜生活。正因為如此,他當初才會主動要求從北京來到非洲做戰地記者。在那些槍林彈雨、動盪不安的地方,他反倒能夠找到心靈的平靜。而一旦安靜下來,特別是晚上獨自一人待在公寓裡,他便覺得被無法逃離的孤獨重重包圍。

翰文和楊陽每天扛著攝像機、頂著酷熱、冒著被流彈擊中的風險在班吉市裡四處採訪。在當地導遊的幫助下,他們還靠近郊區政府軍和反政府軍交戰的地方,躲在小山包後拍了不少相互對射的場景。

每天中午,他們都會和遠在北京的中文主播做現場連線直播,晚上還要和在內羅畢的翠絲做英文直播。

班吉的網際網路訊號非常差,他們改用海事衛星系統做現場連線也不穩定,經常掉線,或是隻有聲音沒有影象。

儘管如此,這幾期關於中非共和國內亂的節目仍然獲得了很高的收視率。翰文和楊陽冒著生命危險拍攝的那些令人震撼、充滿衝擊力的畫面讓遙遠的非洲大陸再次引起了人們的關注。

期間,翰文請恩加里教授來電視臺做過一次北京、內羅畢和班吉三地連線的嘉賓訪談,請他從一個非洲人的角度談談非洲這片大陸為什麼總是被戰火和動亂蹂躪。

“我們非洲人習慣抱怨這都是別人的錯。以前老是抱怨一切都是殖民主義者的錯,現在則是抱怨美國佬、歐洲佬給予我們的援助太少。”恩加里說,“可是我要說,如果我們只是膝蓋站起來了,而思想上仍然跪著,我們就永遠不可能像中國人那樣主宰自己的命運。

“殖民主義者如果不來,我們還住在樹叢裡,光著身子,用野果子充飢。而殖民主義者走了五十多年了,我們仍然守著地球上最富饒的土地、最豐富的資源哭喊著要援助。我們對殖民主義者是又羨慕又害怕,而對待跟自己同樣膚色的人卻是既厭憎又兇狠。

“如果我們不能改變自己的思維正規化,也許很多年後非洲仍然會跟現在一樣,繼續在貧窮、內鬥、疾病的泥潭裡掙扎。”這是恩加里的結論。不出所料,這段話在播出前被坐在北京辦公室抱怨空調的編輯剪掉了。

從班吉回到內羅畢不久,翰文接到恩加里的電話。恩加里問翰文是不是還想做關於大象盜獵的節目。翰文說那當然,他一有空就四處問有誰知道大象盜獵的事。當然華人是不願意跟他談這個問題的。令他感到意外的是,問到的肯亞人也不願意談這件事,或者用奇怪的眼光看著他,然後轉換了話題,當他從沒提過tembo(大象)這個詞。

“那很自然啊。你是個記者,跟你說的任何話都有可能被你做成節目播出去,他們當然不敢和你聊這件事。”

“那我該怎麼辦?”翰文覺得自己有點抓瞎。這種情況他在東部非洲還是第一次遇到。通常,他只要用流利的斯瓦希里語同肯亞、坦尚尼亞、烏干達的當地人打招呼,他們都會稱他為rafiki(朋友)或是kaka(兄弟),然後摟著他的肩膀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找到了一個參與過盜獵大象的人。那天我跟在內羅畢大學教中文的張光明教授說有一箇中國記者想做大象盜獵的紀錄片。他說有一個賣木雕的小販經常來他班上旁聽漢語課。這個小販叫卡茅,曾不小心對張教授說起他以前幹過獵殺大象的事。”

“卡茅在哪裡?請把他的電話號碼給我。我現在就去採訪他。”

“不行。我和張教授一起跟卡茅通了個電話。他無論如何都不願見你,他說以前的事如果傳出去,他一家老小就會有生命危險。”

“那怎麼辦?”翰文心說,教授你還不如不打電話告訴我這事呢。

“卡茅在內羅畢市中心的城市市場裡賣木雕,他的鋪位是09號。你可以去找他,說是張教授介紹你來買木雕的。你看能不能想辦法讓他跟你單獨聊聊。你最好從他的店裡買幾個木雕,贏得他的好感。他做的木雕還是不錯的,尤其是大象,就像馬上要活過來一樣。”

“那我星期五下午去吧。”

“千萬要小心,不能給他帶來麻煩。卡茅雖然幹過獵殺大象的事,但他已經洗手不幹了,家裡還有多病的母親和一群弟弟妹妹要養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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