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非洲的青山(1 / 3)

小說:大象孤兒 作者:詩凡

“如此寂靜,如此荒涼,如果是度假,這真是個放鬆身心的好地方。”雪顥喝了一口杯子裡的大象酒說。

天氣太過炎熱,翰文沒有要甜膩的大象酒,喝的是肯亞產的塔斯卡啤酒。這種啤酒據說是德國殖民者傳下來的工藝,清冽甘醇,口感極好。

可是他們哪能真正放鬆呢,心裡都在想著不知身在何處的薩陶。但願薩陶仍然一如既往地在草原上馳騁,金象幫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它的蹤跡。

“你說海明威到底有沒有登上過乞力馬扎羅山的頂峰?”翰文問。

“嗯?海明威?”雪顥有點蒙,翰文的問題跟此情此景或者他們心裡想的事情沒有一點關係。

“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經風乾凍僵的豹子的屍體。豹子到這樣高寒的地方來尋找什麼,沒有人做過解釋。”翰文指著遠處隱約可見的雪峰說:“就像很多文藝青年一樣,我也能背誦海明威寫的這段話。但我總是懷疑這位硬漢自己並沒有登上過乞力馬紮羅的頂峰。”

察沃狩獵旅館位於面朝西南的山坡上,由二十多間相互間隔幾十米的簡易帳篷房組成。也許在海明威時代,這裡就是狩獵者駐紮的營地。旅館四周圍了一圈鐵絲網,可能是為了防止半夜再次上演察沃食人獅的故事。

翰文和雪顥坐著的地方視野非常開闊,能夠看到山腳下有個小水塘,時不時有動物過來喝水,有羚羊、野豬、斑馬、長頸鹿。前臺的服務員說每天黃昏都會有一大群獅子過來喝水。

乾旱的紅色沙土上,野草並不茂密,灌木叢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非洲最高峰的山腳下,從那裡往上5895米,是白雪覆蓋、銀光閃閃的死火山。

在斯瓦希里語中,乞力馬紮羅的意思是“燦爛發光”。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神降臨到這座高聳入雲的高山,賜福山下的居民。盤踞在山中的妖魔鬼怪為了趕走天神,在山腹內部點起一把大火,滾燙的熔岩隨著熊熊烈火噴湧而出。妖魔鬼怪的舉動激怒了天神,他呼來雷鳴閃電瓢潑大雨撲滅大火,又招來飛雪冰雹填滿冒煙的山口,把妖魔鬼怪封堵在山腹裡。居民在山腳頂禮膜拜,稱這座山為燦爛發光的神山。

“你的意思是說沒有登上乞力馬紮羅頂峰的硬漢不是真正的硬漢。那你去登頂吧,做一個真正的硬漢。”

“無論如何,海明威的確是我決定來非洲的一個重要因素。我已經做過攻略,像我們這種不是專業登山運動員的門外漢,走馬蘭古路線,經過曼達拉營地、漢倫博營地、基博營地,抵達烏呼魯峰後原路返回,大約需要五天時間,也不會有嚴重的高山反應。”

“你拍完這部大象的紀錄片之後就可以去了。”雪顥說,“我們組個團一起去吧。”她的聲音比以往都要溫柔。

“我曾經說過要和她一起去,但那是永遠不可能的事了。”沉浸在往日回憶的翰文發覺自己說漏了嘴,便打住了,把頭轉向另一邊,望著空曠寂寥的原野。

“我發覺你的內心就像乞力馬扎羅山一樣,總是包著一層堅硬而冰冷的殼。”雪顥伸手握住了翰文的手,“不管是傷痛,還是遺憾,我都願意傾聽。像我一樣,講出那些令人傷感的往事,也許就能放下心中的重擔,繼續往前走。”

雪顥的手很溫暖,她的目光像小火苗一樣,灼灼定格在他的臉龐。遠遠的天邊,夕陽就要西下,晚霞彷彿絲綢飄帶,纏繞在乞力馬紮羅的半山腰上。

雖然沒有覺得心裡的堅冰正在雪顥的灼灼目光下碎裂融化,但翰文不想再對她隱藏。他開始講述那段一直深埋在心裡的往事。

在北京大學讀書期間,學斯瓦希里語的他喜歡攝影,在一次學生會組織的秋季攝影活動中認識了學電視製作的莉雅。他注意到這個長髮披肩、苗條清秀的姑娘獨特的一面:她的內心同外表很不一致,勇敢、固執、倔強、敢闖。他覺得她很有趣,便找她要電話號碼。

她沒有給他,而是說,如果他在年底學生會組織的攝影大賽中進前三,她就跟他交往。

“我作弊了。我選了幾張拍得很好的照片,找教攝影的老師做了後期處理,有一張關於男生宿舍生活的照片甚至按照老師的建議重新擺拍了一次。”他得了銅獎,頒獎人正是莉雅,原來她是攝影大咖,這次活動她是組織者兼評委。翰文問她是不是隻跟攝影前三名交往,無論男女俊醜。她說這只是針對他設定的考驗,如果這次他失敗了,她還會給他兩次機會,但考驗的難度會一次比一次大。

長城、故宮、北海、天壇、雁棲湖、避暑山莊……他和莉雅揹著照相機四處遊走,度過了一段伊甸園似的大學時光。畢業時,她選擇去華夏電視臺工作,當一位著名電視製片人的助手。他也抱著試一試的心態給華夏電視臺投了簡歷,招聘人員看他既會講斯瓦希里語也會講英語,便把他招進了新聞頻道,做外國新聞的編輯工作。

“也是在一片草原上,我和她決定開始一段新的人生歷程。”畢業後第三年,他們去烏蘭布統草原旅遊。在紅山腳下,滿天晚霞五彩繽紛的時刻,他一時衝動向莉雅求婚。他既沒準備鑽戒,也沒有佈置浪漫的場景,話說出口就覺得不好。出乎意料的是,莉雅沒有拒絕,也沒有再給他設定考驗。

婚後的生活充實而浪漫。才華橫溢的莉雅當上了副製片人,帶團隊獨立製作一些小型的電視紀錄片,他編輯的新聞節目也得到了主持人和頻道主任的肯定。他們都很忙碌,有時一週也見不到彼此,但他們總是用簡訊或紙條分享彼此的收穫和想法。每年他們會一起休假,去大理、稻城、梅里雪山等地方旅遊,拍攝美輪美奐的照片。

“如果她來製作這部大象的紀錄片,效果肯定很好。”說完翰文陷入了沉默,目光望向了前面遠方的虛空裡。雪顥不敢問能不能請莉雅來當製片人,她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許多海誓山盟的愛情故事結尾並不像童話那般美好,她親身體驗過那種失去的痛苦,就像心臟被人挖去一塊一樣疼入骨髓,久久不能癒合。

停頓了好一會兒,翰文搖搖頭,接著說:“她再也不能製作紀錄片了,永遠不能了。”

三年前,她在一次例行體檢中查出乳房有腫塊,去醫院複查說是乳腺癌。他們原本都打算放慢節奏,要個小孩了,因此無論如何都無法相信厄運會降臨到他們頭上。他們又去三家北京最好的醫院做了詳細的檢查,結果仍是一樣。醫生說大城市的女性工作壓力大、熬夜多、空氣差等因素導致這幾年乳腺癌發病率不斷上升。

做切除手術、化療、吃藥,翰文說他不想講這個痛苦戮心的過程。眼見滿頭青絲掉光、清秀面龐眼窩深陷,翰文覺得自己隨時都可能崩潰,反倒是堅強的莉雅不時安慰他,說病癒後就跟他一起去非洲斯瓦希里文化發源地——拉穆島騎毛驢,還要一起登上乞力馬扎羅山的雪山之巔。

“很遺憾我們沒能一起去登乞力馬扎羅山的雪峰。”接受了兩年多治療,經受了很多痛苦,癌細胞最終還是擴散了。躺在重症監護室、形如枯槁的莉雅對他說,她此生已足夠幸運,能認識他,和他一起走過三千多個日日夜夜,很抱歉不能陪他走下去了。她最後請求他把家裡所有她的照片、衣物全部處理掉,忘掉她,開始新的生活。

在北京,他無法開始新的生活。無論多累,只要回到家中,他都會想起她的身影、聲音和笑容。有時候他會在沙發上坐到半夜,覺得她會像往常一樣開門進來,說對不起,剪片子回來晚了。

華夏電視臺招人赴非洲建記者站,他第一個報名。電視臺要派人去北非、中非、西非的戰地採訪,他也是第一個申請。在這遼闊的非洲草原上,在那些炮火紛飛的時刻,他會不那麼想莉雅。但他仍然不敢去登乞力馬扎羅山,他怕自己在雪山之巔會情不自禁地捶胸頓足、號啕大哭,會大聲咒罵天神為何如此不公,要把莉雅從他身邊奪走,留下他獨自一人在這個世界東遊西蕩。

雪顥一直覺得翰文眼底那抹尖銳的痛背後有個傷感的故事,但沒有想到這個故事是如此令人心碎。她的眼眶溼潤了,如果不強行忍住,眼淚就掉下來了。

“你並不是獨自一人了。我願意跟你一起去登乞力馬扎羅山,願意跟你一起去任何地方。”最後半句聲音細不可聞,雪顥不知道翰文有沒有聽見。

雪顥伸出右手,抱住了翰文的頭。她的目光與他的目光交融了,她的唇找到了他的唇,又似乎是他們的唇找到了彼此。

良久良久,他們的唇分開了,他們的心靈卻想要融入彼此。

翰文抱起雪顥。她依偎在他胸前,覺得自己真是一頭小花豹,狼大哥的懷抱是那麼溫暖,那麼安穩。

夕陽透過帳篷的縫隙照進室內,灑下絲絲金線。雪顥覺得自己就像一朵石縫裡的玫瑰,竭盡所能向上挺拔,完完全全綻放自己,與絲絲金線緊緊纏繞在一起。

翰文覺得自己像是遼闊草原上的一棵樹,用盡所有力氣把根扎入土壤裡,茂密的枝葉還在向著天空伸展,想要去觸控那高高的藍天。

月光皎皎,四野偶爾傳來一聲動物的嚎叫。

“狼大哥,我已經準備好放下過去了。我們一起開始新的旅程吧。你準備好了嗎?”雪顥俯視著翰文問,她的眼睛明亮如同天上的星星。

“我不知道。”翰文說,透過帳篷的縫隙,他彷彿看見了莉雅。她在向他點頭微笑。最終時刻,她曾要求他去尋找新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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