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花間一壺酒

很多年以後,當我們習慣性地把詩稱為“詩歌”的時候,大概很少有人會想到,詩與音樂,在很長一段時期是緊密聯絡在一起的。

這種聯絡大概在世界各個民族都存在。從《荷馬史詩》到《羅蘭之歌》,從《格薩爾王》到《詩經·蒹葭》,莫不是如此。

叔本華說過一句讓文人喪氣的話:“音樂與文學結婚就是王子與貧兒結婚。”因為他認為:“音樂的內容聯絡著宇宙的永恆,音樂的可能性與功能超越其他一切藝術之上。”雖然這段話文學家們不見得願意聽,但是卻道出了一個簡單的事實:當文學與音樂結合後,文學的表現力和傳播力便大大增強了。畢竟,記歌詞要比背古詩容易得多,更重要的是,讓人愉快得多。

音樂與詩歌的聯姻由來已久,《詩經》三百零五篇,每篇都可以合樂歌唱,所以古人稱為“誦詩三百,弦詩三百,歌詩三百,舞詩三百”。(《墨子·公孟》)古人還說:“古者教以詩樂,誦之、歌之、弦之、舞之。”(《毛詩·鄭風·子衿傳》)屈原的《九歌》《九章》在當時也是能合樂歌唱的。到漢代,樂府本身就是一個音樂機構,負責蒐集各地歌曲,以供朝廷樂工演奏歌唱之用。而到了唐代,唐詩也是可以由伶人演唱的。

薛用弱《集異記》裡說:

開元中,王之渙與王昌齡、高適齊名。一日天寒微雪,三人共來旗亭小飲,正好有十多個梨園伶官和四位著名歌妓也來此會宴,他們三人便在旁邊一面烤火一面觀看。王昌齡提議說,我們各擅詩名,究竟誰勝於誰,今天我們可看她們所唱誰的詩多,誰便為優者。第一個歌妓唱的是王昌齡的“一片冰心在玉壺”,王昌齡在壁上為自己畫了一道。第二個唱的是高適的“開篋淚沾臆”,高適也為自己畫了一道。隨後王昌齡又添得一道。王之渙說,這幾位為普通歌妓,唱的都是下里巴人。應看那位最佳的歌妓唱的是誰的詩。若唱的不是我的詩,則終身不敢與你們二位爭衡了。待那名妓唱時,果然為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雲間”,三人不覺開心地笑起來。諸伶因他們大笑而見問,知是王之渙等,非常高興,即拜請他們入席。

因此,與其說音樂與文學的聯姻是王子與貧兒的結合,還不如說是兩種最能打動人心的藝術形式的強強聯手。也許是由於兩個都太強了,所以很早以前,它們就沒有逃過過於早慧的中國人的法眼。

古人很早就注意到了音樂與文學強大的功能,並本著維護統治權力的意圖,有意將音樂與文學都納入載道的大船中。孔子就提出“放鄭聲”,並將其與“遠佞人”並列(《論語·衛靈公》)。因為他覺得鄭國的音樂過於“淫”,與宏大敘事、莊嚴肅穆的雅樂是不合拍的,屬於精神汙染一類,因此必須禁絕。由此可見,孔子認為,藝術最大的功用是教化,而不是表現與傳播美。後世儒生將詩歌和音樂列於“六經”之中,即《詩經》《尚書》《樂經》《禮記》《易》《春秋》(《樂經》後亡佚,故今人多稱“五經”)。看上去,中國古人對詩歌和音樂真是極度重視了。

不過這種重視很難說是好事還是壞事。很多東西大凡列入封建教化的範疇,就由草根搖身變成了經典,而經典大抵都是單調乏味甚至面目可憎的。正因為這樣,當權者才在臺上聲嘶力竭地號召大家讀經典名著聽古典音樂,當然他們自己下來之後還是會偷偷地看《金瓶梅》、聽靡靡之音。可見領導真的分裂得很辛苦。

這種辛苦的領導戰國時候就有了。一次齊宣王偷偷地給大臣莊暴透露了一個驚天大秘密:自己身為一國之君,居然不喜歡那些正經高雅的先王之樂,卻喜好那些市井草民歡唱的低俗歌曲。後來莊暴把這話告訴了孟子,孟子見到齊宣王,劈頭第一句話就問:“大王曾經跟莊暴說您喜歡低俗音樂,有這回事嗎?”齊宣王聽到之後臉色都變了,只好無比羞澀地承認自己喜歡低俗音樂。(《孟子·梁惠王下》)

孔子的擔心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人過分沉浸於下里巴人之中,品位難免變得低下,格調也肯定會跌破底線。可是先儒們似乎又犯了另一個錯誤,他們過分相信權力的強大,甚至認為權力可以決定人性,於是脖子上青筋暴起,拼了老命要與三俗宣戰,而這場戰爭結果註定是悲壯的。即使孔子刪了《詩經》裡那麼多郎情妾意的詩篇,還是擋不住留下眾多哥哥妹妹之間暗送秋波的文字。無奈之下,後世儒生們只好說這些詩篇表現的是君王與后妃的恩愛,似乎君王與后妃的關係就不是男女關係了。後來大儒們似乎也覺得這樣解釋不妥當,乾脆說這講的是君王與大臣之間的關係,就是俗稱的“香草美人法”。儒生們終於鬆了口氣:這樣一來,《詩經》終於“思無邪”了。

這種雅與俗的戰爭在歷史上從未停止過,但是到了唐朝,局勢似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出身隴西的李氏家族據說是鮮卑族拓跋氏的後代,他們似乎並沒有大儒們那麼多的條條框框,而是以寬宏的胸懷和自信的態度從容地對待外來的文化,包括音樂。

葉嘉瑩先生指出:

中國過去的音樂,是宗廟朝廷祭祀典禮所演奏的莊嚴肅穆的音樂,謂之雅樂,端莊肅穆。到了六朝的時候,就有了所謂的清樂,是比較接近民間的清商的樂曲,……各種民間音樂在內的一種音樂總稱。……我們中國把從外邊傳來的都稱“胡”,比如胡琴,因此從外邊傳來的音樂就謂之“胡樂”。……還有宗教的音樂,我們管它叫“法曲”。

外來的胡樂與宗教的法曲跟清樂相結合,從而產生了一種新的音樂,我們管它叫“燕樂”。燕樂又叫“宴樂”,它是當時流行的一種音樂。

——葉嘉瑩《迦陵說詞講稿》第一講:從西方文論看花間詞的美感特質

用現在的話來說,在唐朝,由於統治者的自信和寬宏,外國流行音樂得以傳入中國。這些音樂,有些來自天竺(今印度)、高麗(今朝鮮半島地),來自康國(今烏茲別克馬爾罕地)、安國(今烏茲別克布哈拉地)等地,有的來自我國西北部少數民族邊遠地帶,如龜茲(今新疆庫車縣地)、疏勒(今新疆喀什地區)、西涼(今甘肅敦煌西)、高昌(今新疆吐魯番地)等地。外來音樂經過改造(有的首先在邊區與各民族音樂相融合),逐漸中國化,並逐漸與漢民族固有的傳統音樂(雅樂和清商樂)相互交融結合,形成一種各民族形式相融合的新型民族音樂。(施議對《詞與音樂關係研究》)

有了新的音樂,那麼以前合樂而歌的唐詩似乎就不能適應現在的需要了,於是,一種新的詩歌在唐代悄悄地興起,經過上百年的演變,它在宋代成為最流行的文學體裁,併成為中國文學史乃至文化史上讓中國自豪的瑰寶。

這就是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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