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流千古蘇軾(1 / 5)

蘇軾已經在御史臺被關押了兩個多月了,他入獄前曾和長子蘇邁約定,如果案情一切尚好,給自己送飯的時候就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案情嚴重了,就送魚。此前,兒子派僕人送來的都沒有魚,這多少讓蘇軾有些心安,甚至開始做起了很快平反昭雪的夢。可是,今天,僕人送來飯菜,蘇軾開啟食盒的時候,臉色一下變得慘白,手也開始顫抖——

今天送來的飯菜上面,赫然擺著一條燻魚。

御史臺衙門裡有一個很大的庭院。

御史臺衙門庭院中間有一株很大的樹。

御史臺衙門庭院的樹上,有一個很大的烏鴉窩。

於是,御史臺就被人們稱為“烏臺”。

元豐二年(1079年)七月二十八日,四十三歲的蘇軾在湖州太守任上被逮捕,八月十八日送進御史臺的皇家監獄,現在,他已經在這裡被關押了兩個多月了。和所有因觸龍鱗逆聖聽而身陷囹圄的官員一樣,他每天都在擔心著,也許,不知什麼時候一個官員會毫無預兆地出現在牢門,宣佈自己被判處死刑的訊息。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自己的這段經歷將成為整個大宋王朝的恥辱,這個案件會被後人稱為“烏臺詩案”,永遠載入史冊。

蜀州·杭州·密州·湖州

景祐三年(1036年)十二月十九日,當蘇軾在眉山降生的時候,據說當天山上的草木一夜之間都失去了綠色。有人說,這是因為初生的蘇軾受到造物主得天獨厚的寵愛,將天地的精華靈氣都賜予了他。這固然只是一個傳說,正如流傳在民間的關於蘇軾的其他傳說一樣,老百姓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對這位與自己格外親近的文人的喜愛。

蘇軾的父親蘇洵據說年輕的時候遊手好閒,直到二十七歲時才發憤讀書,成為大器晚成的一個著名例子。但是蘇洵對兒子卻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給長子起名為“軾”,軾是車上供扶手的橫木,給次子起名為“轍”,就是車輪印。劉備給兒子起名為“封”“禪”,寄託了其想成為帝王的野心,蘇洵給兒子起名都與車有關,似乎也可以看出一些他對兒子的期望。

宋仁宗嘉祐元年(1056年),蘇軾、蘇轍隨父出川,赴京趕考,兄弟雙雙得中進士。當時的文壇領袖歐陽修對蘇軾更是讚不絕口,認為取代自己地位的必將是蘇軾。(參看前章《文章太守·詞家醉翁》)不久父子三人因蘇軾母親去世而回家奔喪。三年後,父子三人回到京城,蘇軾和蘇轍參加了選拔高階人才的“制科”考試,蘇軾列為三等。這是最優秀的品級,自宋代開國以來,只有蘇軾和另一個叫宋育的人得此殊榮。而蘇轍也名列第四等。宋仁宗十分高興,對皇后說:“我今天為子孫得了兩個宰相。”一時間,“三蘇”之名震動京師。

蘇軾在家守喪期間,北宋王朝的政壇風雲突變。熙寧二年(1069年),神宗起用王安石為副宰相,後又升為宰相,主持變法。王安石過於執拗的性格和他用人上的重大失誤不僅為他自己樹立了很多敵人,也直接影響到了新法的貫徹和實施,在很多地方,新法甚至變成了殘害百姓的幫兇。(參看前章《喪鐘為繁華而鳴》)蘇軾與王安石在政見上頗多不合,而借新法投機的小人紛紛趁機對蘇軾進行中傷,無奈之下,蘇軾為了自保,請求外任,以離開這個政治漩渦。熙寧四年(1071年),在自己的一再要求下,他終於得以辭去京職,任杭州通判。

林語堂先生說,杭州幾乎就是蘇軾的第二故鄉。剛到這座美麗的城市,蘇軾就寫下了“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閒勝暫閒”的詩句。杭州給了生活在政治恐懼中的蘇軾以躲避風雨的棲身之地,而蘇軾也給這座美麗的城市增添了更多的光彩。在蘇軾的筆下,水光瀲灩的西湖就是美女西子,不管是淡妝還是濃抹,都是那樣天姿國色,容貌不凡。雖然囿於職權之限,通判蘇軾不能為杭州百姓做出更大的貢獻,“但是他之身為詩人,地方人已深感滿足。”(林語堂《蘇東坡傳》)

三年後,蘇軾離開杭州,任密州太守,兩年之後又任湖州太守。蘇軾身到一處,總是想方設法為百姓造福。在密州時蘇軾收養了幾十個棄嬰;在徐州時,上任剛三個月,黃河決口,蘇軾帶領軍民日夜抗洪,四十餘日過家門而不入,保住了城池。

這時候的蘇軾,和宋代大多數士大夫一樣,奔走於各個任所,在以後,他還會奔走於各個貶所。不過,讓我們暫時停一下,把時間定格在公元1074年,空間,就定格在蘇軾擔任太守的密州。

回到紅塵 詩意棲居

宋神宗熙寧七年(1074年)九月,蘇軾在杭州任期滿了。那時,他的弟弟蘇轍在山東任職,蘇軾與弟弟一直兄弟情深,於是他申請到山東任職,希望能與弟弟近一些。朝廷准許了他的請求,蘇軾被任命為密州太守。

可是,蘇軾到密州任職之後,自己與蘇轍都公事纏身,竟仍然無法相見。熙寧九年(1076年)的中秋,對著一輪圓月,蘇軾醉飲達旦,寫下了這首千古傳誦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林語堂先生說,即使是在天堂杭州,“蘇東坡也不能一直放聲大笑縱情高歌,一直演獨角醜兒戲,一直月夜泛舟湖上,因為還有一萬七千囚犯,因無力還債、因販賣私鹽正待審判,有蝗災尚待撲滅,有鹽渠尚待疏浚,有饑饉尚待調查”。離開京師,蘇軾本是為避禍,遠離天子腳下,善良的蘇軾暫時離開了自己的禍患,卻看到了更多百姓的災難。而這種災難給詩人帶來的痛苦,甚至遠甚於自己承受的災難帶來的悲哀。

李白曾有詩說:“青天有月來幾時?我欲停杯一問之。”詩仙在孤獨寂寞的時候舉杯邀明月,但是仍然只能對影成三人。在出世與入世間徘徊,似乎是中國傳統文人永恆不變的猶豫。李白不例外,蘇軾也不例外。詩人舉杯問月,問的是永恆的時間背後永恆存在的秘密。這個秘密求仙訪道者問過,帝王將相們問過,但是,這問題卻從未如今晚一樣,顯得如此深沉,如此凝重。陶淵明在官場失意之後,轉向田園,李太白在賜金還鄉後,試圖求仙訪道,一個採菊東籬,一個放鹿青崖。蘇軾似乎也累了,如果能乘著月色,逆流而上,飛向雲端,飛向月光之上,也許,永恆的存在就在那裡?

可是,雲捲雲舒,月缺月圓,難道在那天際雲端,真的能夠找到永恆之所在?或者,只能如李商隱筆下的嫦娥一樣,後悔盜取靈藥,於是,必須承受這永恆的清冷和寂寞?高處不勝寒,何似在人間!

回來吧,還是回來吧!

從無盡的浩渺中收回自己的目光和期待,從虛妄的逃避中收回自己的激憤和怨艾,回到這塵世中。何必為生命的不完美而遺憾?何必為幸福的不長久而感慨!如果生命只有完美,那麼完美必將不成其為完美;如果幸福一定永恆,那麼幸福也不再是幸福了。生命的魅力,也許正在其跌宕,正在其起伏,正在其狂喜後的低沉、高歌后的落寞、喧鬧後的淒涼。

於是,詩人謝絕了曼舞的飛天的邀請,謝絕了綵帶和瓔珞的誘惑,從虛無縹緲的空中,回到了熟悉而又堅實的大地。天地還是那片天地,但是,在月光與詩人智慧的共同洗禮下,天地也並非開初的那片天地了。覺解後的山還是山,水還是水,可是,已不是開初的那段山水了。

九百多年後,有一位詩人相信在塵世中能獲得幸福,相信面朝大海,也能春暖花開。可他自己並沒能做到,那在海里盛開的鮮花成了遙遠的絕唱。可是,蘇軾做到了。這個執著而又瀟灑的詩人直麵人生的悲哀和苦痛,但又拒絕逃避離去,因為他知道,在這個熟悉得陌生的紅塵裡,有錦帽貂裘隨太守出獵的英武千騎,有夜半軒窗下梳妝的夢魂,有與他相知相伴的紅顏知己,還有不管他到何處都在默默牽掛他的無數友人。還有太多的溫暖和幸福,還有太多的牽掛和惦記。這牽掛和惦記並不會成為詩人生命的沉重包袱,壓得他無法前行,而是成為動人的樂章,每一個音符都有著自己的重量,響在詩人的耳邊,放在詩人的心上。從這個神秘的月夜開始,他的生命也變得沉甸甸。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也許是有史以來,最溫馨最有人情味的一句祝福。當第一個說出這祝福的詩人已經離開我們將近一千年的時候,這祝福還在被不同的口音甚至不同的語言重複著,在以後也必將被繼續不斷地重複。現在,再次聽到這祝福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也許,這就是真正的永恆;也許,蘇軾就在那個月夜裡,發現了這永恆的秘密——回到紅塵,詩意棲居。

元豐二年(1079年),蘇軾奉旨調任湖州太守。近十年的外任生涯是蘇軾生命中最安逸平靜的時光,可是,危險也在悄悄逼近他。

在蘇軾寫的謝恩奏章中,有一些對時政進行批評的句子,這引起了新黨的忌恨,這些文人官僚又從蘇軾以往的詩作中找出了一些認為是怨謗朝廷的句子,於是以“文字毀謗君相”的罪名,將蘇軾逮捕下獄。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烏臺詩案”。其實,蘇軾的罪名只有一個,用他弟弟蘇轍的話來說,就是“獨以名太高”。很多人相信幹掉了熊貓自己就能成為國寶,可是即便他們把松鼠都殺光了,也無法改變自己的排名。戰士終究是戰士,而蒼蠅始終不過是蒼蠅。

讓蘇軾幾乎魂飛魄散的“燻魚事件”後來證實是一場誤會。當時蘇邁為了照顧入獄的父親,盤纏已經花光,只好出去借貸,而把給父親送飯的任務暫時交給了一位朋友,但是又忘記告訴朋友自己與父親的暗號。出於對文豪的尊敬,這位朋友竭盡所能為蘇軾準備飯菜,卻不知這特意放進去的魚卻給蘇軾帶來了一場虛驚。

宋神宗根本不相信才華蓋世的蘇軾有造反之心,這多少使那些小人們的誣陷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十一月二十九日,皇帝下詔,將蘇軾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不準擅離該地,不可簽署公文。

這一年的除夕,蘇軾終於走出了待了四個月又二十天的監獄。第二天,元豐三年(1080年),蘇軾與蘇邁收拾行囊,踏上了前去黃州的旅程。

黃州 巨星與江月一同升起

長江邊上,漢口下面約六十里地,有一個窮苦的小鎮,叫黃州。

蘇軾被貶黃州,與其說是貶官,還不如說是作為罪犯被監管。二月初,蘇軾到了黃州。經過了“烏臺詩案”的死裡逃生,從監牢裡出來的蘇軾,已經不完全是以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太守了。初入仕途時,蘇軾曾經豪邁地宣稱:“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沁園春·孤館燈青》)可是,一場莫名其妙的文字獄似乎讓他明白,世上的很多事情,並不是由才氣決定的,甚至,有些事正是由於才氣太高而弄糟的。蘇軾說,自己眼見天下無一個不是好人。這種天真和純淨是藝術家最可寶貴的品質,對政治家來說,過於奢侈,也過於危險。

蘇軾在一個東面的山坡上蓋了三間房子,過起了半官半隱的生活,也給自己起了一個號,叫“東坡居士”。

可是,慘痛的記憶如此切近,絕非躬耕壟畝長嘯林間可以消解。蘇軾到黃州的時候是二月初,大概,那彎清冷的殘月就是在那時將慘淡而溫柔的光輝灑在這個天真可愛的詩人的肩頭的吧?那隻失群獨飛的孤雁就是那時飛過詩人的頭頂,低頭與詩人對望的吧?

卜運算元

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