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里江山知何處張元幹

對於南宋的愛國詞人們來說,他們的整個的生命就是一個目睹自己奉為神聖的國家逐漸走向滅亡的過程,伴隨著這過程的,是無力迴天的悲愴和哀痛。這個過程持續了一百五十多年,這種悲愴和哀痛卻遠遠超出了一百五十年,並透過他們的詩歌一直流傳到後世。

1126年十月,剛剛滅掉遼國的金朝兩路發兵,大舉入侵中原,東路軍長驅直入,進逼汴京。宋徽宗趙佶忙不迭把皇位傳給太子趙桓,是為欽宗,而自己逃往江南。很快,金軍兵臨城下。迫於形勢,欽宗起用主戰派李綱(字伯紀)部署京城防禦。在李綱的帶領下,北宋軍民眾志成城,多次擊退金軍進攻,金軍統帥完顏宗望見取勝無望,帶兵撤退。

金兵撤退之後,北宋君臣又恢復了文恬武嬉的舊觀。曾經在汴京保衛戰中立下汗馬功勞的李綱也被扣上了“專注戰議,喪師廢財”的罪名,被貶到洪州(今南昌)。

宋高宗紹興八年(1138年),秦檜第二次入相。上臺之後,秦檜就力主和議,派遣王倫出使金國。李綱聞訊之後,上書反對議和,結果再次被貶,罷回福建長樂。

李綱離開的時候,很多人來送行,其中就有他以前的僚屬張元幹。

張元幹(1091—1161),字仲宗,號蘆川居士,永福(今永泰縣)嵩口月洲人。靖康元年(1126年),李綱主持汴京保衛戰的時候,他曾是李綱的僚屬,積極抗金。李綱被罷免之後,他也受到牽連南下。此時,李綱因反對和議再次被貶,多年跟隨李綱的張元幹終於無法抑制心中的怒火,這怒火把十多年前的吶喊聲和武器的撞擊聲凝固在一起,在這個別離的時刻,再次還原,變成一聲低沉但有力的怒吼,穿透天空的陰霾。

賀新郎

寄李伯紀丞相

曳杖危樓去。鬥垂天、滄波萬頃,月流煙渚。掃盡浮雲風不定,未放扁舟夜渡。宿雁落、寒蘆深處。悵望關河空弔影,正人間鼻息鳴鼉鼓。誰伴我,醉中舞。

十年一夢揚州路,倚高寒、愁生故國,氣吞驕虜。要斬樓蘭三尺劍,遺恨琵琶舊語。謾暗澀銅華塵土。喚取謫仙平章看,過苕溪尚許垂綸否?風浩蕩,欲飛舉。

拖著手杖,詞人獨自登上江邊的高樓。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風蕭蕭,掃蕩浮雲,夜空澄澈,江面無人,雁落葦叢,一切顯得那樣安詳那樣平靜。只有詞人一人,獨自站在這高樓之上,極目遠望,遠望視線之外的邊關,還有邊關之外久陷敵手的山河。夜深了,人們都已入睡,鼾聲大作,如雷鳴如鼓聲。在這如水的月色之下,詞人感受到了詩仙李白曾經感受過的寂寞和淒涼。李白曾經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但是,張元幹此時卻沒有李白那樣的瀟灑,也許是因為悲涼太沉重,已經壓得詞人無法仰頭長嘯——自己欽佩敬重的李綱竟遭受如此待遇,怎能不讓人心寒?而李綱走後,誰還能與詞人一起共商抗敵大計呢?

就在十一年前的建炎元年(1127年),高宗即位,不久南下,以揚州為行都。很快金兵再次南犯,高宗與大臣又倉皇逃跑,曾經留下過杜牧“十年一覺揚州夢”的江南名城,霎時被摧毀為一片廢墟。殘破的城垣尚未重建,百姓的哭號尚未停息,朝廷竟然又要與仇敵議和,屈膝投降。詞人獨倚高樓,怒髮衝冠。詞人想不通,為什麼朝廷就不能任用傅介子那樣的勇士,振作圖強。《漢書·傅介子傳》記載:樓蘭王曾殺害漢朝使者,漢代朝廷後派傅介子出使樓蘭。傅介子詐稱攜帶寶物,讓王隨其入帳觀看,壯士二人從後刺殺樓蘭王。可是,當今的南宋朝廷卻一味求和,希望憑藉和親一類的辦法求得苟安。杜甫在《詠懷古蹟》中評論王昭君和親時曾說:“千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可是,南宋君臣們哪裡會理會這怨恨!不管這怨恨來自被侵佔的河山,還是被奴役的百姓,甚至被俘虜的兩個皇帝。

罷了!罷了!縱是豪氣干雲,縱是才華蓋世,也架不住年華老去,也架不住年華與寶劍一樣,被鏽蝕得千瘡百孔。世事是如此不堪,人生是如此蒼涼,還不如退隱鄉間,垂釣水畔,求得個瀟灑自在。

可是,詞人不甘心,正如他知道,自己仰慕欽佩的李綱也絕對不會甘心。大風起兮雲飛揚,真正的壯志總是因為歷經千迴百折才顯出其偉大,真正的男人總是因其踏破千山萬水才顯出其堅強。即使前途渺茫,即使坎坷遍佈,也要等待那場一定會颳起的大風,鼓起巨大的羽翼,水擊三千里,摶扶搖直上九萬里!

在黑暗的年代裡,遭遇挫折是一種榮耀,正如范仲淹多次被貶,朋友還稱讚他“此行猶光(光榮:筆者注)”一樣。周必大在《叢書整合初編》中說:“送客貶新州而以《賀新郎》為題,意其若曰失位不足吊,得名為可賀也。”可是,值得稱讚的失意者太多,恰恰也是世道的悲哀。南宋朝廷的苟安政策讓詞人憤懣莫名:“兩宮何處?塞垣只隔長江,唾壺空擊悲歌缺。萬里想龍沙,泣孤臣吳越。”(《石州慢》)繼李綱之後,南宋朝廷正直的主戰大臣相繼遭到迫害,更是讓詞人越來越感到由脊背升起的涼意。

紹興八年(1138年),宋高宗又派王倫出使金國和談,樞密院編修官胡銓冒死上書,反對議和,請求斬秦檜、王倫、孫近三奸臣以謝天下,朝野大震。秦檜等大怒,將胡銓貶官,送新州編管,並迫害有關人員,朝野人人自危。而俠肝義膽的張元幹置這一切於不顧,毅然為之送行,又為宋詞留下了一首擲地有聲的名篇:

賀新郎

送胡邦衡待制

夢繞神州路。悵秋風、連營畫角,故宮離黍。底事崑崙傾砥柱,九地黃流亂注?聚萬落、千村狐兔。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更南浦,送君去。

涼生岸柳催殘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斷雲微度。萬里江山知何處?回首對床夜語。雁不到、書成誰與?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舉大白,聽《金縷》。

即使遠在江南,詞人也從來沒有忘記淪落敵手的神州故土!多少次夢魂依舊,回到故土。江南小朝廷營帳相連,戍角不斷,似乎軍容如此嚴整,可是,卻沒有人關心北方淪陷的故土。周平王東遷之後,有人來到以前的都城,看見昔日繁華的宮殿已被夷為平地,種上了莊稼,心裡十分悲涼,於是吟唱道:

彼黍離離,

彼稷之苗。

行邁靡靡,

中心搖搖。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詩經·王風·黍離》

可是現在,哪怕只是發出這一聲悲嘆,都會遭到殘酷的打擊和迫害,又怎能不讓人寒心?詞人仰頭向著蒼天,發出了不休的質問:為什麼?為什麼黃河的砥柱會突然崩潰,河流泛濫,生靈塗炭?為什麼曾經湧現過堯舜禹湯,曾經出現過李白杜甫的文明大地現在變成一片廢墟,讓狐兔盤踞?天一如既往地沉默,那是一種輕蔑而不屑的沉默,彷彿這世上的生靈都與他毫不相干。天意不可測,而人世只能這樣繼續悲涼下去。站在岸邊,目送友人的船漸漸遠去,悲涼瀰漫了整個天地。

佇立江邊,柳枝隨風拂起,涼意漸生,這涼意不見得來自身外,而是自詞人內心升起的。遠謫的友人,對這種寒意感覺應該更深吧?自君別後,相隔萬里,何時才能相對促膝,縱論天下事?也許只能回首,對著孤寂的床吐露一腔心事了。古人說,大雁南飛,最南只到衡陽,而你被貶的新州,離衡陽還相隔千里,即使寫信,也無法送到你的手中。詞人的眼光穿透了茫茫的江天,詞人的心胸超越了古往今來的時間與空間,如同詩人一樣站立在悲涼時代那悲涼的船頭,準備在為友人送別的歌聲中,敲響時代的喪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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