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講:李陵蘇武詩(其一)

李陵送別蘇武,寫了一組詩。對這一組詩的作者是誰,歷來爭議很大,有人認為它是後人假託李陵之名寫的,也有文學史研究者認為作者為李陵是可信的。但是,即便是“託名偽作”之說成立,就詩的內容本身來看,它很真切地反映了李陵和蘇武這樣一對歷經滄桑的朋友,在遠離故土的地方,那種依依惜別的心緒和感情,所以我們不妨就從這個角度,來欣賞它。

李陵是漢武帝時候的一位將軍,是著名的“飛將軍”李廣的孫子。李廣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最輝煌的一位將軍,非常了不起,司馬遷小時候還見過他,說他“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辭”,就是說他非常質樸,老實得好像話都不會說。司馬遷在《史記》裡記錄了大量關於李廣能征善戰、神武過人、威震匈奴、體恤下屬、與普通士卒同甘共苦的事蹟。而且,司馬遷在《史記》的“列傳”裡面,對傳主大多是直呼其名,但對李廣例外,叫《李將軍列傳》,足見司馬遷對李廣的尊重。中國的古詩裡頭,寫古代將軍的寥寥可數,但是寫李廣的卻很多,比如唐詩有王昌齡的《出塞》、盧綸的《塞下曲·其二》,都是寫的李廣;一直到現代,臺灣詩人余光中還專門為李廣寫了一首《飛將軍》,歌頌李廣說:“兩千年的風沙吹過去/一個鏗鏘的名字留下來/……他的長臂比長城更長/胡騎奔突突不過他的臂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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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馬遠《踏歌圖》

但是李廣最後的結局很不好。他退休以後,本可以安享晚年,卻主動要求參戰,去了以後,和他的上級,統帥大軍的大元帥李廣利處不好。因為李廣利原來是李廣手下的一個將軍,沒有什麼本事,只因為他的姐姐嫁給了漢武帝,就被提升為大將軍,李廣瞧不起他,當然就處不好。結果,在打仗中李廣出現失誤,帶領的部隊迷路了,比軍令規定的時間晚到了三天,李廣利就小題大做,說他貽誤戰機,“按律處死”。漢武帝時法律苛刻,那些司法官吏又很惡毒,李廣曉得他們整人很兇,不願意拿給他們羞辱,就自殺了。

李陵當了將軍後,也是打了很多勝仗,但因為他和他爺爺一樣,對朝廷裡面那些卑鄙的文官武將瞧不起,平時就不跟這些人往來,連話都不說,更不在一起喝酒言歡、聯絡感情,這就種下了禍根。

一次漢朝出動六支大軍去打匈奴,李陵是其中人數最少的一支,只有五千步兵。他帶著自己的部隊準時到達了集合地點,卻發現其他五位將軍一個都沒到,他成了孤軍。後來李陵在給蘇武的信中說:“五將失道,陵獨遇戰。”這件事在《史記》上寫得很含糊,讓後人推測那是人家有意設計,來陷害李陵的。照理說李陵完全有理由趕緊離開,但他認為大軍有約,自己不能單獨退兵,結果被八萬匈奴大軍圍攻。雖然李陵的部隊勇猛迎戰,但畢竟寡不敵眾,一直打到五千人馬只剩下一百多人,箭都射完了,糧草也沒有了,這才被匈奴俘虜。李陵被俘以後,匈奴單于親自勸降,他一直不答應。拖了一個多月,突然從南邊傳來訊息,漢朝聽說李陵投降了匈奴,就把他全家都殺光了,上自八十多歲的老父親,下到未成年的娃娃,一個不留。在這種情況下,李陵氣慌了,這才答應投降。單于馬上給他非常高的待遇,封他為右校王。這樣一來,從漢武帝時代一直到今天,對李陵的評價就長期存在爭議,司馬遷還為此遭受了“宮刑”。

李陵投降以後,蘇武作為漢朝的使臣出使匈奴,又被匈奴扣留下來,要他投降。蘇武堅決不幹,匈奴把他流放到當時荒無人煙的北海邊(就是現在俄羅斯的貝加爾湖畔),想用這種辦法逼蘇武投降。蘇武寧死不降,甚至拔劍自刎,匈奴一看沒有辦法,也就不逼他了。但蘇武仍然堅持他的漢朝使臣的身份,把那個標誌漢使身份的節杖一直帶在身邊,堅持了十九年。在這期間,蘇武和李陵見了面,他的選擇雖然不同於李陵,但對李陵非常理解,深知他是迫不得已的,兩人成了最好的朋友。十九年以後,蘇武要回漢朝去了,李陵就寫了這一組詩來送他。

第一首是這樣的:

良時不再至,離別在須臾。

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

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

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

長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

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

李陵一開始就說:我們在一起度過的時光,是很美好的,可惜你馬上就要走了,而且你這一走,不會再回來,我倆那種快樂、美好的聚會,不會再有了,所以他說“良時不再至”。這是分別在即的深深惋惜。“良時”者,美好的時光也。下一句“離別在須臾”,是說我們馬上就要分手告別了。“須臾”是指時間很短、一晃就過去了。這是一個疊韻連綿詞。關於這個詞,我們需要多說幾句。

“連綿詞”是古詩文中大量出現的語詞現象,它的特點,是兩個語音連綴成義,構成一個聯合表意的片語,要根據兩個字連貫發出的聲音去理解,而不能把兩個字扯開來講,這就叫“以音求字”。比如這裡的“須臾”,就不能分開說“須”是什麼、“臾”又是什麼。這兩個字讀快了就是“倏”,倏忽的倏,也就是我們口語中,直到現在還在說的“唰一下就過去了”的那個“唰”。“須臾”兩個字韻母相同,就叫“疊韻連綿詞”;如果是聲母相同,就叫“雙聲連綿詞”。

接下來的“屏營衢路側,執手野踟躕”,“衢路”是平交道口; “執手”是手拉著手,“野”是荒野。“屏營”也是疊韻連綿詞,“踟躕”就是雙聲連綿詞,它們的意思都是徘徊流連,不忍離去。其中這個“踟躕”是從蜘蛛取象而來的——蜘蛛結網的時候,不就是來回轉圈子嗎?把“蜘蛛”這個名詞動詞化,來表達那種動作的特徵,就成了這個“踟躕”,它還可以寫成“躑躅”或者“彳亍”,寫法不同,意思完全一樣。好朋友捨不得分手,告別之際來回徘徊,就和蜘蛛結網那個樣子很像,所以很好理解。

後面四句詩:“仰視浮雲馳,奄忽互相逾。風波一失所,各在天一隅”,描繪的是這樣一個場景——兩個那麼好的朋友,馬上就要分手了,他們手拉著手站在一望無邊的荒涼的草原上,仰頭看著天上被風吹著疾走的白雲,看著它們很短暫的碰一下頭,馬上又互相錯開,被風推送著,朝著不同的方向越飄越遠,一個飄向天的這一頭,一個飄向那一頭……這裡的“浮雲”是飄動的雲,“馳”是疾走;“奄忽”是忽然、迅速,很短的時間;“互相逾”是擦身而過,又彼此分開;後面的“波”不是指波浪,而應該解釋為播送的“播”,“風波”就是被風吹向遠處;“失所”是離開它們各自原來的地方,不知會在何處才停下來。這四句詩,實際上是李陵的感慨:我們就像這樣的浮雲,今後各自朝不同的方向飄,再難匯到一起了。詩貴含蓄,它不是把這一對朋友的離愁別緒直接說出來,而是用眼前的物象來表達心情,這才是詩。這種手法,古今詩人是相通的,比如徐志摩寫的《偶然》,就借用兩艘航船:“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表達的也是同樣的情緒。

“長當從此別,且復立斯須。”“長”者,永遠也;“當”者,應該也;“且復”是姑且、暫時的意思;“立斯須”就是停下來,再站一會兒。李陵是說,我們從這裡一旦分別,今後怕是永遠也見不著了,你暫時不要走了,我們姑且在這裡再停留一會兒。

為什麼要停留一會兒呢?原來,李陵還想和蘇武在一起再住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他還要送蘇武:“欲因晨風發,送子以賤軀。”“欲”是打算、想法,是李陵表達自己的心思;這個“因”與“藉”相通,是藉助、順著的意思。草原上的晨風是北風,而蘇武回漢朝是往南走,所以他是順風行走的,故謂之“因”。後面的“子”是指蘇武,“賤軀”是李陵自己的謙稱。這就是說,等到明天晨風吹起的時候,我還要親自送你,我要立在晨風中,目送你順著北風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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