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講:古詩十九首·其一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這首詩的主題,就是古人說的“去國懷鄉”。什麼叫“去國懷鄉”?從前這個“國”和我們今天的意思不同,那時候一個城市就叫“國”,離開了你自己生長的故鄉、故城,就叫“去國”。去國之後對故鄉、故城的懷念、回憶的心情和思緒,就叫“去國懷鄉”。這是中國詩歌中一個永恆的主題。

詩歌一開始的“行行重行行”,是行路人(也就是詩人自己)的感慨。“行”的古文字形就是畫的一個十字路,意思就是要在路上走,“行”就是走。在那個時候,不管是什麼原因出行,外出去做官也好,被貶了官派往外地也好,或者是帶兵外出打仗也好,都要靠走路。“重”者,再一次也。“行行重行行”,就是走啊走啊,走了又走,走不完的長路!那時候不像我們今天出行,開起汽車就跑,已經很難有這種體會,也就很難產生這樣的感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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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米芾 《遠岫晴雲圖》

他在怎麼走呢?“與君生別離”。“君”就是“你”。詩歌像戲劇一樣,也是有角色的。前一句“行行重行行”,是一個人在走,走著走著他回過頭來,對一個留在遠方的人說“我和你生別離了”,這第二個人物就出現了。那麼,這兩個人是什麼關係呢?這就有了懸念,有了戲劇性了。我們往下讀,慢慢就會明白。

什麼叫“生別離“?《詩經》裡面有“別”,也有“離”,但都是單獨出現,沒有“別離”這個詞。“別離”就是“別”,也就是“離”,這是《詩經》以後,由語音變化而出現的一個新詞,一個偏義複詞,就是一個音拖長了,再用一個字來表示那個被拖長了的尾音。不能把兩個字扯開來分別講。古人認為有兩種別離,一種是人死了,永遠也回不來,這叫“死別離”;還有一種是被活生生地分開,再也見不到了,就叫“生別離”。杜甫想念流放中的李白,就寫的是“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可見到唐朝的時候都還在使用這兩個概念。

詩人這一走,已經走得太遠,很遠很遠了都還在走:“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涯”要讀作“yí”。)這個“萬餘里”,是詩學上的距離表達,“很遠很遠之外”的意思,絕對不是數學上的一萬多里,那樣機械的理解就很可笑了,就是不懂詩歌的特點了。“各在天一涯”,就是指天各一方。古人認為“蒼天如圓蓋,大地如棋局”,在天圓地方的結合部,好像圓形的鍋蓋和方形的棋盤的邊緣相連的地方,就叫“天涯”,也叫“地角”。這兩句是說我們分開得太遠,就像分隔在天地的兩個邊沿一樣。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阻”者堵塞也,原來這條路不僅很長很遠,沿途還有很多阻塞和障礙。為什麼呢?因為那是戰亂年代,沿路很多地方都不能通行,關卡啦,戰場啦,各種禁區啦,都是“阻”。下面的“安可知”,是“怎麼可能知道”的意思,就是說我們隔了這麼遠,沿途又有這麼多阻礙,不曉得這一分別後,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面呢?這樣,兩個人的關係就出來了:他們本來應該是還要見面的,是不應該一旦分別就再不相聚的關係。那麼,究竟是什麼關係?我們還要等一下。詩是不能一下子把話說盡的,要慢慢展開,讓人去尋味、去揣摩,才有綿長的詩意。古詩十九首的另一種版本,這一句是“會面安可期”,期待、期盼之意,和“安可知”的意思是一樣的。

接下來兩句,詩人不是直接說自己的心如何地想念家鄉、思戀故人,而是借物說事:“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胡”在漢代就是指匈奴,包括當時生活在蒙古、新疆一帶的少數民族;“胡馬”是原產於匈奴的馬,特別高大,宋詞說的“胡馬,胡馬,遠放燕支山下”,就是指的這種馬。它是從北方來的,是在那邊長大的,它到了中原以後,還保留著依戀故鄉的本能,對北方刮來的風,它會特別“依”。這個“依”,是依靠、依傍、依戀的意思,因為北風是來自北方的大漠、草原,帶著它所熟悉的故鄉的氣息,令它依依不捨,這就叫“胡馬依北風”。“越”本來是指春秋時候的越國,就是現在的浙江一帶,到了漢代,“越”就變成了“百越”,這個地域概念就寬得多了,長江流域以南廣大的地區都稱為“越”,不僅是浙江,也包括廣東廣西這一大片,所謂“百越”,是泛指其多。“越鳥”就是南方的鳥。“越鳥巢南枝”,這是詩人按自己的想象去寫的,不能用鳥類學的常識去衡量它,因為鳥類學的知識恰好不是這樣。雀鳥的巢確實是有固定朝向的,但是所有北半球的鳥類,它們在森林裡築的巢,門全是朝著西方的。因為鳥類是黃昏時候飛回家,它要儘量利用夕陽的那一點餘暉,找到自己的家,如果鳥巢的門朝著東面,到了黃昏以後,巢裡面就沒有光線,就找不到自己的家了。但是詩人要表達他自己的情懷,他就無心去考究鳥類學的常識,也顧不得事實驗證,他可以依著自己的思想感情和想象去創造,說南方飛到中原來的鳥,都要把自己的巢築在朝南的枝丫上,就為了多看故鄉幾眼。他不直接說人的感情,而是說了馬、說了鳥,傳遞出的情緒是:馬與鳥尚且如此,何況人乎?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這兩句是說了一個因果關係:我走得越來越遠,因為思鄉,人都變瘦了。這個“日”還是要按古音讀“yù”,“日已”也是“愈來愈”的意思。詩人不是直接說“我因為思念故鄉,體重從一百二十斤減成了九十斤”,那還叫什麼詩呢?他換了一個角度來說自己的日漸消瘦,就是“衣帶日已緩”,“緩”就是松,衣帶越來越松,說明什麼呢?漢代人的裝束是長袍,在長袍兩邊有兩根帶子,從兩邊往中間一拴,打個疙瘩或繫個釦子。本來是拴起來正合適的帶子,現在越來越鬆了,那當然就是體重減輕、人越來越瘦了,這是思鄉之情,令人瘦損。讀到這裡,人物角色逐漸顯現出來了:他們一定是夫妻關係。像因為思念而瘦損,而且腰帶越來越松,這樣的話只可能是說給他的太太聽,不然就不合情理了。

確定了角色的這個關係,我們就很好理解後面的“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了。這是一種感傷,是說我天天想念你,人都變老了,不知不覺之間,一年的光陰忽然就過去了。這個“忽”就是“忽然一下子”,“忽已晚”就是一下子就到了“歲晚”之時、進入冬季了。“早歲”是春天,“晚歲”是臘月,一年從春到冬,本來是很漫長的,春過了夏,夏過了秋,詩人怎麼都沒有感覺、沒有發現呢?這種恍兮惚兮的精神狀態是怎麼一回事呢?原來他在路上,時時刻刻都在想他的太太,對其他的事都沒有放在心上,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了。唐人戴叔倫把這種感傷的表達進一步發揮,寫的是“一年將近夜,萬里未歸人”——到了臘月三十的晚上,一年又要過完了,我還在萬里之外,回不到家鄉去啊!就是這種感傷。

最後兩句:“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這個“棄捐”一般說來只能用於夫妻之間,就是“我不要你了”——我把你拋棄了,你把我捐出去了。這一句意味深長,因為有個“複道”,就是“重新又說”的意思。這裡顯然是一種倒敘:詩人一年前上路的時候,他的太太曾經說過“棄捐”一類的話:我們這一分手,不曉得要好久才見面了,如果你一個人在外生活艱難,就另外找一個人來照顧你,就不要掛念我了,就把我“棄捐”了吧。這是妻子對丈夫的體諒。而詩人在這裡表達的是“我不會和你分手”,今後這樣的話你不要再提了,我不可能再去另外找一個人的。這是一種愛情忠貞的表達。然後他勸他的太太:你要注意保重身體,多多吃飯。今天我們的生活變好了,很難理解為何要勸親人“努力加餐飯”,我們今天勸人,多半會說你要少吃火鍋、少吃肥肉,怕得糖尿病哦!只有犯傻的人才會去勸人家多多吃飯。那個時候物質匱乏,營養有限,多吃飯才能保重身體、維護健康。時代不同,風俗習慣也是不同的。我們讀這樣一首詩,不僅能欣賞它的詩意、它的詩學上的美,還能瞭解一個時代的人物、生活,瞭解那個時代的夫妻關係,和那個時代特有的情感表達方式,這就是一首好詩的價值。詩人是對他太太說:你要保重身體,不要像我一樣,在路上越來越瘦;不管我能不能回來,你一是不要提分手,二是要多多吃飯。所有這些詩句,都很含蓄地表達了非常深沉的夫婦之愛。對丈夫來說,他是“遊子思鄉”,對妻子來說,就叫“思婦”,是留在家中形單影隻的主婦,只有苦苦地思念她遠方的丈夫,而且知道這一生再不可能重逢了。

為什麼說再不可能重逢呢?詩歌中間有兩句非常關鍵的交代:“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就是說,朝廷裡面一片昏暗,不見陽光,我這樣的宦遊之人(遊子)不可能再回來。原來,這個詩人本是一個官員,他在政治上受到排擠,被貶黜到遠方去,他的出行原因原來是這樣的!所以他一腔的憤懣,不想再回到朝中;所以他這一走,就是遙遙無歸期的。正因為這樣,兩人分手時他太太才要說“棄捐”之事。如果沒有中間這兩句的交代,就好像丟失了戲劇中間的重要情節,就不好理解了;有了這兩句,我們就明白,他們夫妻倆分手的時候,是百感交集的,是很清楚地知道今後再也難見面的,是一場“生別離”。有了這樣的理解,我們就能更深切地感受到詩人的感傷,領會“生別離”的痛苦。有了這兩句,整首詩歌所敘述的故事才完整,所表達的感情才真實、深切。

好詩就是這樣,沒有一點多餘的東西,一行都少不得,否則詩人抒發感情的各種細節就不能做到環環相扣、相互烘托,構不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不像有些現代白話詩,盡是口水話,你刪掉它十幾行,都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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