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講:古詩十九首·十二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

迴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

四時更變化,歲暮一何速!

晨風懷苦心,蟋蟀傷侷促。

盪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

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

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

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

馳情整巾帶,沉吟聊躑躅。

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

這首詩很有意思。

詩人從洛陽城的城牆說起,一會兒城牆,一會兒秋草,一會兒感歲傷時,一會兒又繞山繞水地引用《詩經》上的典故,然後又說他如何專心地看演出,最後才畫龍點睛,說出他真正在想的事情。這是個什麼事情呢?我們來慢慢地讀。

一開始是說城牆:“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逶迤”又是一個疊韻連綿詞,形容那個城牆連綿曲折、彎來拐去。“自相屬”是指它自己一截連著一截,“屬”就是連在一起(所以我們家中的親人就叫“家屬”)。雖然他也沒說車,也沒說自己的身份,但我們能從詩句中讀出來——詩人如果不是坐在馬車上,他怎麼能沿著城牆跑那麼快呢?他要是在城裡面跑,怎麼能看到城牆這種“逶迤自相屬”的特點呢?這一分析,我們就很自然地想知道:這個有一定社會地位的人,他跑出城去要幹啥呢?

“迴風動地起,秋草萋已綠。”這是詩人在城外看到的景色。“迴風”就是我們說的“旋旋風”,能把地上的灰塵吹得打起轉轉往上升,所以叫“動地起”,“動”者運轉也。這是說天氣。下面就說季節,是秋天了。這個“萋”是說草還很茂盛,但是它已經“綠”了。大家可能有疑問:怎麼秋天的草還是綠的呢?原來,古人用“青”和“綠”,是分指兩種不同的顏色:春天裡那種嫩綠的草,叫“青”;綠色轉深,都要衰敗了,那個才叫“綠”。所以秋天的草是“萋已綠”。這裡綠字要讀古音“lù”。

“四時更變化”的“更”要讀平聲,就是文言文說的“賡續”,也就是我們現在說的一個接一個“跟”著來的意思,這是說春夏秋冬一個季節緊接著一個季節,把自然界的景色變化了。“歲末一何速”的“歲末”,是指臘月;這個“一”也是“墊字”。這一句是說時光怎麼跑得這麼快啊,一眨眼又快要過完一年了。這兩句是一種鋪墊,也是在暗示:光陰過得很快,要做什麼事情,一定要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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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李公麟 《麗人行》

詩人要想做什麼事呢?接下來他又不說了,繞了些彎子,用了兩個典故:第一句“晨風懷苦心”,出自《詩經·秦風》裡面的《晨風》,那是表達對朋友的思念,它一開始就是“鴥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這個“晨風”不是早晨的風,而是一種鳥的名字,學名叫鸇,屬於鷂子一類的,飛得很快;“欽欽”,是形容心頭鏗鏗地跳。從這個用典,我們可以初窺端倪:詩人之“苦心”,可能是苦戀——大概他心頭喜歡一個人,又不好直接說,等於是把後面那個“未見君子,憂心欽欽”作為歇後語放在後面,說自己心裡頭放不下,思念得好苦!下面一句“蟋蟀傷侷促”,出自《詩經·唐風》裡面的《蟋蟀》,它一開始就是:“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蟋蟀本來是在野地裡叫的,隨著天氣變冷,它的叫聲就越來越靠近房屋,當蟋蟀的叫聲在堂上響起來的時候,就快到歲月之暮,一年又快要完了,讓人想到時光過得太快,所以讓人“傷侷促”。這個“莫”是“暮”的古體。把兩句詩連起來理解,我們已經能猜到:詩人在苦戀著某一個人,覺得應該抓緊時間去表白,但他大概是因為有點身份,不便直說,就用這兩個典故組合起來,半遮半掩地表達自己的心思。

接下來這兩句,更說明他心中是有顧慮的,需要給自己打打氣、找些理由: “盪滌放情志,何為自結束!”前一句是說應該洗掉心中的顧慮,讓自己完全放開;後一句是說不要把自己約束得那麼緊。何為“盪滌”?我們洗醬油瓶子那個操作,就是“盪滌”——放進水去,使勁搖晃,希望把裡面的積垢徹底洗掉;“放情志”是把自己的情感、志向都放開點,相當於現在說的要解放思想。“何為”就是何必;“結”和“束”的本義是拴疙瘩和捆起來,這裡是說沒必要讓那些尚未盪滌掉的顧慮,來約束自己。顯然,詩人很想去做一件事情,又有很多顧慮,需要找些話來為自己開脫,來說服自己。

結果是啥子事情呢?真是想不到!他繞那麼些彎子,打了半天的埋伏,原來是要去看一個歌女:“燕趙多佳人,美者顏如玉。被服羅裳衣,當戶理清曲。”這個歌女是從河北那邊來的,長得又好看,穿得又講究,還把身材顯露出來,在她們那個演出場地對著門口邊彈邊唱。“燕”是河北省的北部,“趙”是河北省的南部,因為那一帶在古代是多民族雜居地區,所以出美女。“顏如玉”是說臉上好像羊脂玉一樣,又白又細又有光澤。“被”和“服”都是動詞,表示“披”和“穿”,穿的什麼?是“羅裳衣”。“羅”是一種非常細的紗,編織的孔隙很大,半透明的,能顯出女子的體態。“當戶”就是對著門口,什麼叫“理清曲”?複習功課叫“理書”,頭髮長了要剪叫“理髮”,演奏曲子就叫“理曲”;“清曲”是說那曲子很好聽。到了這裡我們才明白,詩人原來是為了來到這一個倡伎之家,去看那個他暗戀著的漂亮歌女的演出。

他大概是比較有音樂修養的,能聽懂歌曲的感情色彩,還知道樂器的構造:“音響一何悲!弦急知柱促。”前一句是說演唱的歌曲非常悲苦,後一句是說這個曲子的音階是越來越高。我們講過,唱的嗓音叫“音”,樂器發出的聲音叫“響”。“弦急”是琴絃很緊,“柱促”說明樂曲的彈奏是集中在高音區。本來這個琴絃的弦應該是絲旁,一看就明白是說的樂器上面的弦,簡化字就容不下人家,硬要把它廢了,讓這個弓弦的弦來頂替,一個是樂器,一個是武器,不曉得咋個能夠混在一起!讓我們要講半天,才明白那個歌女不是在張弓射箭,是在撫弦弄琴。

這位詩人顯然是那個歌女的粉絲,在整個演出過程中,他啥子細節都看到眼睛裡頭去了,在那裡細細觀察,細細品味:“馳情整巾帶,沉吟聊躑躅。”這就是他對歌女的觀察,說她唱的時候感情很投入,表演動作很大,把衣服上的“巾”和“帶”都扯歪了、扯鬆了,演唱結束以後才收拾整理;而她在整理演出服裝的時候,感情好像還沉浸在歌曲裡邊,好一陣徘徊不去。“馳”是賓士,在這裡可引申為奔放,放得開;“巾”是古時候女子服裝上從腰間吊到下面的那一片,“帶”是在腰間繫住“巾”的腰帶。“沉吟”在這裡就是“沉默”,“沉吟聊躑躅”既是演員的一種作秀,也是對樂曲蘊涵的情感作無聲的演繹和補充,就是白居易說的“此時無聲勝有聲”。“聊”者,暫且也,“躑躅”是徘徊不去,屈原的《離騷》最後就有“僕伕悲餘馬懷兮,聊躑躅而不行”,就是說不走了。

這個時候,這位詩人再也忍不住,終於把自己的心思直說了:“思為雙飛燕,銜泥巢君屋。”——我們結婚吧,我不想走了,我來負責把我們的房子修好。燕子雙飛,就是愛情的象徵。“巢君屋”表面說的是修你的燕子窩,其實他都和人家“雙飛燕”了,成了一家人了,所以你的屋也就是我的屋,就是我們成家以後共同住的那個屋。大家看這個粉絲,他想到好遠去了!

這首詩的妙處在什麼地方?就是當時的知識階層的少年郎崇拜歌女,就像我們現在的年輕人崇拜歌星,要當追星族,是一樣的,古今不殊。但它的表達非常曲折委婉,繞了很多圈子,先說了很多顧慮,給自己找了好些理由,先把詩人的心境情態刻畫得活靈活現,最後才來畫龍點睛。這才是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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