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講:古詩十九首·十三

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

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

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

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

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

萬歲更相送,賢聖莫能度。

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

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

古代京城中的貴族們,歷來喜歡飈車,一直到唐代詩人儲光羲都還在寫:“大道直如發,春來佳氣多。五陵貴公子,雙雙鳴玉珂。”馬的胸脯上吊著玉墜,一跑起來會叮叮噹噹作響,就叫“鳴玉珂”。這個風氣從東漢時代的洛陽就開始了。

“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這是說到上東門去飈車,結果看到一大片墳墓,這就定下了全詩的情感基調。“上東門”是洛陽城十二座城門之一,在東偏北的方向,只有從這裡出去,才能“遙望郭北墓”。“郭北”是城外的北方,那裡有北邙山,從古代以來就是埋葬死人的地方。“城”和“郭”是兩個意思,要結合起來才是一座城市,前者指城牆圍起來的裡面那一圈,包括其中的街道、建築,這個叫“城”,所謂“城者,盛也”。城牆的這一圈外輪廓,就叫“郭”。很多人誤以為城外還有一個圈圈叫“郭”,理解錯了,古人說得很清楚:“城外謂之郭,郭外謂之郊,郊外謂之林,林外謂之垧,垧外謂之野”。那個“城”和“郭”的關係,正如“池塘”這個詞中“池”和“塘”的關係,“池”是那其中的空間,“塘”是圍成那個空間的周圍的堤埂。很多人忽略了對這一類詞語的研究,以為池和塘是兩個東西,所以古今以來講謝靈運的詩“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都說成池塘中間長滿了草,根本就不對,應該是指“池”邊的“塘”上長滿春草。所以這個詞值得特別拿出來講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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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徐賁 《峰下醉吟圖》

從上東門一出去,就看到北邙山上滿眼都是墳墓。這時已經是秋天了,是“白楊何蕭蕭,松柏夾廣路”的景色。從華北大地到整個西北地區,一直延伸到俄羅斯,都有在墳墓上栽白楊樹的風俗。俄羅斯的傳說是如果不栽白楊樹,死人的鬼魂就不得安寧,所以赫魯曉夫說“要在斯大林的墳墓上釘上白楊的樁子”。我們中國的說法更有詩意些,是說白楊樹在秋風中會發悲聲。因為白楊長得很高,葉片又大,葉柄又長又軟,所以會在風中發出“蕭蕭之聲”。“蕭蕭”的古讀音是“hāo”,我們現在不是都還在說“風hāohāo的”嗎?這裡的“廣路”不是馬車跑的大道,而是墓道。因為北邙山上葬的達官貴人比較多,墓道留得很寬,還有很多石人石馬,兩旁栽滿了松樹和柏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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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古文 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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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古文 既

這位詩人出城飈車,本來是準備消愁解悶的,卻看到滿山墳墓,聽到一片秋聲,就不由得想起了生與死,想起人生的短暫。所以接下來他就設想:如果死人也有感覺,他們的生活是怎樣的呢——“下有陳死人,杳杳即長暮。潛寐黃泉下,千載永不寤。”“陳”者久也,“陳死人”就是死了很久的人;“杳杳”是黑暗,其反義詞是“杲杲”,光明的意思,這是兩個象意的字:日在木上謂之“杲”(太陽昇起得很高了),日在木下謂之“杳”(太陽落到地平線以下了)。“即”在這裡不作“就是”講,而是一個動詞:改變狀態,從這裡到了那裡,進入一種新的狀態了,就叫“即”,所以太子當了皇上謂之“即位”;“既”正好與之相反,是一個過程結束了。請看這兩個字的甲骨文字形:左邊“即”是一個人正準備要開始吃飯,右邊“既”是吃飽了轉過頭去打飽嗝了,很好懂。這兩個字,很多人都用錯,包括一些專家學者、報刊雜誌,都錯了。“長暮”者,永久的黑暗也。“潛”的本義是隱藏,這裡指埋在地下;“寐”就是睡覺,就是我們說的“眯一會兒”那個“眯”;“黃泉”是古人的想象,認為地底下都有泉水,而華北平原遍地黃土,挖多深都是黃的,所以叫“黃泉”。“寤”是醒來。這幾句是在說這些死人的生活狀況:躺進墳墓以後,就深睡在地下,進入永久的黑暗之中,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看到這些長眠不醒的死者,詩人突然有了一種醒悟,覺得宇宙間的一切都不過是在那裡迴圈,而我們的生命就像早上的露水那麼短暫:“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宇宙中間的一切變化,不就是陰陽二氣的迴圈轉換嗎?春天來了是陽氣迴歸,到了夏天是陽氣鼎盛,然後秋天就帶著陰氣來了,最後是冬天,天地間充滿了陰氣。這個迴圈本來是很抽象的,但他用了形容大水的“浩浩”,寫在詩裡面就顯得生動了。“年命”是說一個生命的壽數“年”是老天爺給的,是由不可知的造物在決定,我們自己不能選擇,所以是“命”。“朝露”是為人生的短暫嘆息,我們在第三講中已經說過的:生命短暫得就像早上的露水,被太陽一曬,就揮發、幹掉、消失了。

“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萬歲更相送,賢聖莫能度。”“寄”是什麼?就是寄放、暫存;“忽”是什麼?就是片刻,高速度地一閃而過。“壽無金石固”和上一講那個“人生非金石”是一樣的感慨;“萬歲”在這裡指永恆;這裡的“更”也要讀“gēng”,和那個“四時更變化”的“更”一樣,只不過這裡“賡續”、“跟著”的,是一年又一年的歲月,把一代又一代的人送走,送到死亡那裡去;“度”就是超越。後面這兩句是說,這種一批生者送一批死者的現象,是一個規律,管你是賢人也好,聖人也好,聖明的君主也好,偉大的統帥也好,都無法超越,所以說“賢聖莫能度”。何況你我這樣的凡夫俗子,當然更不可能例外,今天還在上東門外飈車,明天就要到北邙山上去睡覺了。李太白也說“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逆旅”就是旅館,萬事萬物來到天地之間,不過就像是到世界上來住了一趟旅館一樣。

漢代有一種風氣,就是煉丹服藥,求長生不老,就像我們現在到處都在宣傳吃補藥一樣。神仙的傳說最早出現在春秋時候的齊國,它的沿海地帶經常能看到海市蜃樓現象,有時候那裡面還有人物、車馬在那裡往來經過,人們就幻想那些人都是生活在天上的神仙,一定能夠長壽。到了漢代,很多人都信這個神話,開始用各種方法去延長生命,叫“修仙術”,搞這種修仙術的就叫方士。這個風氣很盛,淮南王劉安就招募了很多方士幫他煉藥,結果一樣藥都沒煉出來,不曉得咋個瞎戳戳搞出個豆腐來了,就是我們現在吃的豆腐。這個詩人經過前面那一番思考,想到這些事情其實都靠不住,所以他說:“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這裡“服”是服藥,就是吃那些什麼仙藥;“食”是“食氣”,就是練習高階的呼吸方法。道家說世界上有兩種氣,一種叫“沆”,一種叫“瀣”,用深呼吸就可以把它們吸進身體,起什麼什麼神奇的作用。詩人說那些東西都不可信。

“不如飲美酒,被服紈與素。”這個“被服”也是和上一講那個“被服羅裳衣”一樣的意思,“紈”和“素”都是很精美的絲織品。熟絹叫“紈”,生絹叫“素”,那時候就是最好的衣料。詩人最後的結論就是:與其那樣去服食求仙,還不如多喝點好酒,多穿些好衣服,好好享受這些實實在在的人生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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