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講:古詩十九首·十六

凜凜歲雲暮,螻蛄夕鳴悲。

涼風率已厲,遊子寒無衣。

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

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

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

願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

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

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

眄睞以適意,引領遙相希。

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

古詩十九首,從這一首到最後一首,都是閨中婦女思念丈夫的“思婦詩”。當初編輯它們的時候,一定是經過分類的。之所以放到最後,未必是歧視婦女,更可能是編輯者認為這些詩所反映的夫婦人倫、人間之愛,是普遍的、永恆的,所以把它們集中攏來。這四首詩寫夫婦感情的委婉曲折,心思細密,非常符合婦女的口吻,但我們還不能據此斷言,說作者就是女詩人。因為自古以來,中國詩歌中就有大量男性詩人模擬女性口吻的創作。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詩確實是用婦女的語氣、心態和觀察角度,寫閨中的相思,而且寫得非常之好。

這首詩是寫天氣冷了,一位家境還不錯的家庭主婦,開始惦記她不在家中的丈夫,思念殷切,帶入夢境,恍然驚醒以後,就更加傷心。

一開始是歲晚天寒,一片悲涼。“凜凜歲雲暮,螻蛄夕鳴悲。”“凜凜”本身就是寒冷的意思,比如我們常說的“凜若冰霜”,它也可以用來形容季候轉寒,氣溫很低;“歲暮”是一年將盡,也就是寒冬臘月了;這個“雲”就是“說”。“螻蛄”就是我們四川喊的“土狗子”,又叫“油蛄”,叫起來是“咕兒咕兒”的,好像什麼東西被拉著旋轉時發出的聲音,所以在北方又叫“拉拉蛄”。“夕”是夜晚。這兩句詩是說:寒氣一天天逼人了,提醒著人們一年又快過完了,在這種深冬的晚上,螻蛄的叫聲也特別悲傷。

“涼風率已厲,遊子寒無衣。”這裡的“率”不是“率領”的“率”,而讀“lǜ”,作“規律”講,“率已厲”就是符合規律地越來越猛烈了。在這樣的夜晚裡,這位獨守空房的思婦,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出門在外的丈夫,擔心他還沒有禦寒的衣物。古代沒有專門的成衣店,不像我們現在,隨便哪個超市都可以去買,古時候不行,季節變換之後,換季的衣物要家裡面為他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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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趙佶 《芙蓉錦雞圖》

這個“衣”,不單是指衣服。漢代的時候,身上披的、穿的、戴的,都叫“衣”——內褲叫“小衣”,穿的襪子叫“腳衣”,小娃娃戴的帽子叫“頭衣”,蓋的被子都叫“寢衣”。這位婦女想給他丈夫送的就是“寢衣”,所以她說:“錦衾遺洛浦,同袍與我違。”“錦衾”是絲織品作被面的鋪蓋,“衾”字發音同“擒”,是因為被子能把人裹住,就像人被那個被子捉住了一樣,所以叫“衾”。“遺”就是送,還是讀“wèi”。送到哪裡呢?送到洛陽那邊。這裡用了一個典故:傳說洛水中的女神是一位美女,叫“洛神”,很多人都想去見她,她居住的水濱,就叫“洛浦”。這就說明她的丈夫去了洛陽那邊。“同袍”在這裡是指蓋同一床被子的人,“袍”就是被子。“違”是分手,見不著,也就是離得很遠。這兩句是說,我做好了錦衾,想給那位和我同床共被的人送去,無奈他遠在洛陽那邊,我沒辦法送到。

“獨宿累長夜,夢想見容輝。”冬夜本來就冷,一個人獨宿就更覺得冷,更覺得長夜難熬,不知不覺中,這位婦女把思念帶入了夢境,看見自己的丈夫容光煥發。唐詩裡面有“塞北征人遠未歸,城南思婦愁多夢”,就是這種情形。“累”是“更加”;“容輝”是容光煥發。請大家注意,這個“夢”字是造得非常好的,甲骨文的夢字是一個人睡在床上,眼睛還在很快地眨動,就是正處在“快眼動睡眠”之中。“快眼動睡眠”就是在做夢。這個概念在西方是現代研究的結果,但我們的祖先早在三千年前就發現了這個現象,這讓我對我們的祖先真是萬分佩服!正體字“”還保留了這個基本的字義:中間是一個橫起的“目”,上面不是草頭,而是那兩個表示快速晃動的符號,下面的“夕”表明是夜晚。但簡化字“夢”把“夕”上面變成了一個樹林的“林”,就不可解了,不曉得做夢和樹林有什麼關係?

接下來四句,都是寫夢中的美好情景:“良人惟古歡,枉駕惠前綏。願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良人”是古代妻子對丈夫的美稱,就是我們現在說的“郎”;“惟”是思念;“古歡”就是“故歡”,就是從前那個相愛的人。前面說了,她的丈夫一看到她就容光煥發,她就知道丈夫雖然遠為遊子,還是很愛她的,並沒有在外面去尋新歡、包二奶。接著她就謙卑起來,說他丈夫不僅開起豪車來接她,還怕她上車不方便,專門把上車用的挽繩給她遞過去,太隆重了,不必如此。“枉”是“枉自費心”,也就是我值不得你這樣,這是她表示謙卑,說客氣話,就好像說“你何必搞得這麼隆重嘛,還開起賓士來接我”。“惠”是給我,“前綏”是漢代馬車上登車用的挽繩。後面兩句是說她非常高興,看著丈夫的笑容實在是很美,希望他就永遠這樣充滿愛意地笑下去,牽著她的手,和她一起坐車回家。“巧笑”就是很美的笑容。

但是,畢竟這些都是夢境中的事情,所以她又覺得有點兒不對了:“既來不須臾,又不處重闈。亮無晨風翼,焉能凌風飛?”丈夫不是遠在洛陽當官嗎?怎麼來得這麼快呢?再看那個環境,也不像他辦公的宮門裡頭啊?他又不像《詩經·晨風》裡面那種鷂子,不可能有翅膀凌風飛來。“不須臾”是沒有多久;“闈”是皇宮的門,“重闈”就是一層又一層的宮門之中,看來他丈夫的官還不小,是在皇宮裡面辦公的。“亮”通“諒”,也可解作“瞭解”,就是對他丈夫“無晨風翼”的估計、猜量。這麼一猜量,她意識到夢境不真實——這樣一想,我們的主角就從好夢中驚醒了。

雖然夢醒了,卻又捨不得剛才那個夢,很希望它是真實的,所以她“眄睞以適意,引領遙相希”。“眄”是眼珠轉來轉去地看,“睞”是定睛細看;“適意”是滿足願望,就是想去確定、重溫剛才夢境裡的那些事情;“引領”是伸長頸項;“遙相希”是向遠處望,“希”就是望。這些都是生動細緻地在描繪這位思婦剛剛醒來、還沒完全清醒的時候,心思還停留在夢境裡面,那種似醒非醒、恍惚迷離的神態和動作,真是寫得好!這就像是蘇東坡在《後赤壁賦》裡所表達的那種情態:蘇東坡夢見道士變成一隻白鶴,猛然驚醒以後想知道他飛到哪裡去了,結果是“開戶視之,不見其處”——夢都醒了,還要去找那些夢中的東西。

這樣過了一陣,她終於完全醒了,各種各樣的難受就湧上心頭,詩人是用思婦的動作來反映的:“徙倚懷感傷,垂涕沾雙扉。”這裡的“徙倚”又是一個疊韻連綿詞,在這裡是形容這個婦女來回翻身,輾轉不寧;“扉”是蚊帳的帳門,以前的蚊帳都是從兩邊合攏來,中間形成“帳門”。我們的主角醒來,這樣睡也不舒服,那樣靠也不舒服,暗自流淚,就牽起帳門來揩眼淚。很多人不仔細分析詩中情形,把這句詩理解為“眼淚打溼了門扉”,他也不想想——睡在床上做夢的女子,怎麼會把眼淚灑到門板上去了呢?這一點是本人細心體會,結合自己的生活觀察,才發現的:這個“扉”不是房門、院門,而是“帳門”,這才合理。

我這個人也沒有做出什麼大的貢獻,就是發現了這些很小的細節。也可以自我安慰說:這就算是鄙人的一點點貢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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