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講:曹植《送應氏·其一》

步登北邙阪,遙望洛陽山。

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

垣牆皆頓擗,荊棘上參天。

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

側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

遊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

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

念我平生親,氣結不能言。

曹植是曹操的小兒子,他的詩比他父親寫得好,也寫得更多。據說他天資聰穎,十歲的時候就很會寫文章,才華出眾。按現在的話說,他本來也算是“太子黨”,但是他沒有政治野心,不要說當皇帝,恐怕連個科長都不想當。因為像他這種人,具有那麼高的才華,平時受到的各種誇獎和讚美,足以讓他獲得人生的成就感,不需要去當個什麼官來出人頭地。而且,曹植和他那個後來當了皇帝的哥哥曹丕不同,他“為人簡易”,作風很隨便,平易近人,一點也沒有“太子黨”的架子,平時穿舊衣服、坐舊車子,他都滿不在乎,對物質享受看得很淡。一般說來,優秀的詩人可能都是這樣。

這首詩,是曹植跟隨曹操遠征,路過洛陽,寫來送給兩位姓應的朋友的。曹操養了一大批文人學士,這些人和曹植的關係也很好,就像朋友一樣。應氏兄弟也在其中。我們已經知道,洛陽城北的北邙山是一片大大小小的墳墓,洛陽城裡的人,一般死了以後都是葬在北邙山一帶,所以東漢時有個流行的說法是“生在洛陽,死葬北邙”。曹植送應氏兄弟時,登上了北邙山,眼前所見,讓他十分感傷,就寫了這首詩。

“步登北邙阪,遙望洛陽山。”“登”是爬山,“阪”就是山坡,我們南方叫山坡,北方就叫“阪”。曹植登上北邙山,回頭一望,洛陽城四周大大小小的群山都被他收在眼底。其實那些山都很小,如果放在我們四川,根本就沒有資格叫山,只能算小土坡。洛陽地處華北平原,這些小土坡也就都叫山了。

從周朝起,歷經秦漢,洛陽都是重要的大都會,還是東周和東漢兩朝的首都,城中修了很多宮殿,非常繁華,我們在講古詩十九首·其三(青青陵上柏)的時候,就已經介紹過。但是此時的洛陽,經歷了數十年戰亂,特別是董卓遷都長安時放了一場大火,把整個洛陽城及周圍的宮殿建築物全部燒燬,所以曹植看到的是“洛陽何寂寞,宮室盡燒焚”(“焚”在這裡要讀“fán”)。什麼叫“寂寞”?一片破敗,人煙稀少,冷冷清清,殘破不堪……我們看《三國演義》,好像打來打去非常精彩,但歷史的真實卻是這個樣子。那種你爭我搶的天下大亂,給國家和社會造成的破壞,是非常慘重的。什麼叫“盡燒焚”,就是燒燬完了,一點都沒留下。本來這個正體字的“盡”是很容易理解的:下面是個器皿的“皿”,上面是一隻右手,正拿著一個刷子在那裡刷,而且還在滴水,一看我們就懂了:人家已經洗碗了,吃喝的場合都結束了。所以不要看著它筆畫多,其實很好懂、很好記。現在一簡化,我就不懂了,我不曉得為什麼“尺”下面拄兩個點點,就表示“盡”了、完了、end了?拿草書筆法教學生認字嗎?

經過戰火破壞的洛陽城,究竟“寂寞”到什麼程度、變成了什麼樣子呢?“垣牆皆頓擗,荊棘上參天。不見舊耆老,但睹新少年。”“垣”是庭院最外緣的那一圈牆,比如一個院子裡,房子的牆體叫“牆”,而院牆就叫“垣”,這是二者的區別。“頓”是垮塌;“擗”是破裂;荊是黃荊,棘是酸棗,這裡用來泛指各種野生植物;“參天”就是長得很高,好像都撐到天上去了;“耆”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這四句是說:眼前的洛陽城中,牆垮了無人去修,裂縫的地方無人去補,荊棘瘋長,也無人去割除,城裡都只有年輕人了,一個老人都看不到。老人到哪裡去了?洛陽城幾經劫難,老人都死光了!

這個“參天”的“參”是個假借字,所謂假借,就是寫了別字。它本來是名詞,古音“shēn”,表示“參星”,就是西方天文學中的“獵戶座”。正體字“參”上面的三個三角形,就表示獵戶腰帶位置那三顆最亮的星。作動詞的“參”(讀“cān”)已經是它的引申義了。因為文字的發展,有一個由少到多、由籠統概略到精確區分的發展過程,當某一個意思已經在口頭形成,還沒有現成的文字來表達時,往往就會借一個發音相近的字來代替,這個現象,在文字學上就叫“假借”,藉以解決“有聲無字”的問題。這裡的“參”就是被借用來表示當時還沒有造出來的“撐”字的。

這後面兩句還有一個特點,要請大家注意:它是對偶句。“不見”和“但睹”、“舊”和“新”、“耆老”和“少年”,都是對得起的。在東漢以前,對偶句出現得很少,還屬於對偶句的初級階段,比如這裡最後的兩個詞,就對得還不夠工穩。對偶句要到陶淵明的詩歌中才開始大量出現,是東晉南北朝以後,詩歌的對偶句才成為一種普遍應用的表現手段的。

“側足無行徑,荒疇不復田。遊子久不歸,不識陌與阡。”“側足”是隻能放下一隻腳;“無行徑”是沒有可供行走的道路;“荒疇”是荒蕪了的田地;“遊子”指長期逃難在外、現在剛剛回來的那些洛陽人;“陌”和“阡”分別是東西向和南北向的道路,這裡是指洛陽城中原來那些縱橫交錯的街道。這四句的意思是說,洛陽城中一片殘破,田地荒蕪,野草叢生,無路可走,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探行;那些流落在外時間稍長的洛陽人,回到這裡來,已看不到一條熟悉的道路,連方向都無法分辨了。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深懷感傷,才會把戰爭以後的這種荒涼和破敗,寫得如此觸目驚心。可能有些年輕朋友會有懷疑:怎麼城裡面會有“田疇”呢?不奇怪。遠的不說,就是我們成都市,在“文化大革命”以前,城裡面都有很多菜田、麥地,很多地方都是青悠悠的,後來是興起搞開發了,搞得所謂“寸土寸金”,城裡的這些風光才漸漸消失的。

前面都是寫洛陽城中的情形。接下來兩句,曹植放眼遠望,愁緒茫茫。他看到了什麼呢?“中野何蕭條,千里無人煙。”“中野”是倒裝,就是“野中”,荒野之外的意思。“蕭條”又是一個疊韻連綿詞,“何蕭條”是發出的感嘆:“那是怎樣的蕭條啊!”曹植為什麼如此感慨呢?因為眼前是一片“千里無人煙”的淒涼景象。過去沒有煤炭、天然氣,只有柴火這一種燃料,無論燒水做飯,一燒火就要冒煙,有活人的地方就有炊煙,所以叫“人煙”。“千里無人煙”,就說明曹植放眼望去,從原來的首都郊外,延伸到很遠很遠的地方,視野裡是一片荒涼,沒有一戶人家,沒有一點生機了!

“念我平生親,氣結不能言。”“平生親”是指自己這一生所結識過、交往過的所有親人、朋友,包括我到過的、親近過的那些地方;“氣結”是出氣都不順暢,好像打了疙瘩一樣。這是曹植目睹了滿城破敗、滿目荒涼之後,想到了自己的親人、朋友,想到他們在這樣的戰亂年月所遭受的種種艱辛和苦難,他為親友們難受,為故鄉田園難受,心情鬱結,連氣息都緊促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有的版本,這一句是“念我平常居”,沒有這個“平生親”好。

曹植在這首詩中,對戰爭造成的巨大破壞,對它給國家和社會帶來的嚴重惡果,還有他內心的痛苦,都不加任何掩飾,真實地反映了一個純正的詩人對戰爭的譴責。對遭受戰火摧殘的老百姓,他是滿懷憐憫和同情的,這是一種慈悲情懷,也是一種良知。古往今來那麼多詩人,還沒有哪個歌頌戰爭“打得好”、“打得稀巴爛才安逸”!要是那樣寫,人家會說你喪失人性,沒有良心。對於任何戰爭,我們都要譴責它的殘酷性,這是一個基本的立場。李白說“乃知兵者是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比如二戰,打德國、打日本,也很殘酷,也要死很多人,最後還要丟原子彈,一顆下去就要死十幾萬人,那是為了正義戰勝邪惡,避免人類遭受更大的苦難,是“不得已而用之”。但是從原則上說,我們首先應該避免一切戰爭。

戰爭被寫進小說、搬上舞臺、搬上螢幕的時候,或者還沒開始、雙方提虛勁兒的時候,可能很好看,說起也很帶勁:打哦,充好漢哦,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哦……但是我們千萬不要忘記:戰爭必然帶來慘劇!看看這些詩嘛——那種慘不忍睹的場面,就是戰爭的必然結果。輕率發動戰爭,一定會導致悲劇,無論對交戰的哪一方來說,都是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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