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講:曹操《蒿里行》

今天我給大家講曹操的《蒿里行》。

在開始講這首詩之前,先要請大家把小說裡、電視劇裡、包括舊時戲劇裡面的那個“曹操”忘掉,因為那裡面的曹操只是一個藝術形象,並不是真實的曹操。

藝術首先是供我們娛樂的,娛樂要的是美,這種美當然不僅僅是好看,凡是將人類的精神狀態、社會的生活形態用使人感動的方式表現出來,都叫美,藝術就透過這樣的美感來娛樂我們。說它是娛樂,並非不重要,但我們要注意到,任何藝術作品,都不可能和真實完全吻合,有時還拉得很遠,有些藝術形象,甚至與真實人物幾乎變成了兩個人。曹操就是這樣的一個典型。

實際上有兩個曹操。一個,就是我們在電影、戲劇、電視劇裡看見的,《三國演義》裡面的曹操,那個形象是很難看的。另一個,是透過歷史的記載、透過他自己創作的詩歌,所反映出來的曹操。這兩個曹操,根本就是兩個人。

曹操生活在東漢末年,曾經是個熱血青年,“少機警,有權數,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因為他家庭出身好,有社會地位,所以他後來當了小官。這個時候的東漢政權,已經無法管理天下了,很多地方軍閥、豪門大戶,都擁有自己的武裝,中央政府根本指揮不動。恰好這時又爆發了所謂“黃巾起義”,當時人們把這些頭纏黃巾、衝州掠縣、打家劫舍的鬧事者,稱為“黃巾賊”,這些人除了燒殺搶掠,沒有任何積極貢獻,搞得天下大亂。這樣一來,那些地方軍閥、豪門大戶就打起“剿滅黃巾”的旗號,大肆擴張自己的隊伍。曹操也捲入了這場動盪。開始他只有一支很小的武裝,但因為他不僅善於打仗,而且思想上比較正統,一直宣佈擁護東漢朝廷,使自己在政治上處於非常有利的地位,所以很快從軍閥混戰中脫穎而出。但他和那些大大小小的軍閥有明顯的區別,就是他能注意到戰爭帶來的破壞,能想到軍閥們這樣地打來殺去,最遭罪的是老百姓,幾十年戰爭下來,天下破敗不堪,人口急劇減少,到處是一片慘象。他的這種思想感情,我們從下面這首詩裡邊,就能看出來。

“蒿里行”的這個“行”,不是走路的意思,而是中國古代詩歌的一種體裁,叫“歌行體”,它可供演唱,容易普及。“蒿里”是泰山旁邊的一座小山,古代傳說中人死以後鬼魂集中的地方,類似於後世的“陰間”和豐都“鬼城”。“蒿里行”是當時流行的一種輓歌,就是送葬的歌。為什麼送葬的歌叫“輓歌”呢?因為那時人死以後,要用靈車送葬,靈車兩側留有很多拉車的繩子,死者的親友就在兩邊參與拉車,以表示哀悼,這就是“哀輓”一詞的來歷。拉車的時候,大家要邊拉邊唱,就叫“輓歌”。輓歌有兩大類,供貴族唱的一大類叫“北邙”,供平民唱的叫“蒿里”,各有一定的調式。所以說,曹操的這首“蒿里行”實際上不是詩題,而是相當於宋詞的“詞牌”,曹操是模仿這種體裁,可能是考慮到他寫的這些內容,是和人的死亡有關係,就選擇了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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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黃公望 《富春山居圖》

全詩是這樣的:

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

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

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

鎧甲生蟣蝨,萬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一開始的兩句,是反映東漢末年的一件大事情。在平定黃巾之亂的過程中,冒出了一個叫董卓的軍閥頭子。平亂之後,東漢朝廷是宦官當權,為非作歹,有一批官員密謀除掉這些宦官,但秘密洩露,他們自己反而被宦官殺掉了。董卓就以這件事為藉口,帶兵進入首都洛陽,很快就擴大勢力,專擅朝政,甚至廢掉了原來的漢少帝,另外立了漢獻帝,還裹挾著漢獻帝和朝廷官員,把首都從洛陽遷到了長安(就是現在的西安)。各地軍閥就以此為藉口,聯合向洛陽進軍。所謂“關東”,指的是潼關以東;“義士”就是這些聯合起來的潼關以東的各地軍閥;“群兇”指董卓集團。這就是:“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

“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曹操在這裡用了兩個典故。一個是“盟津會盟”,一個是“咸陽爭王”。前者是周武王號召天下諸侯聯合討伐殷紂王時,各路人馬是在黃河北岸一個叫盟津的地方會合的,在現在的河南省孟津縣;後者是秦朝末年農民起義後,被各路軍馬擁立的楚懷王曾對他們宣佈,“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咸陽”是秦朝的首都。曹操用這兩個典故說明,這一批聯合進軍的東漢軍閥,開初還在口頭上打著討伐無道的旗號,其實各人心裡想的都是打進首都去,稱王坐天下。曹操這樣寫,表明了他對這些人的反感,是在譴責他們,至少表明他自己當時不是這樣想的。

“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隊伍雖然聯合起來了,但是力量沒有往一處使,各人都在打自己的算盤,臨戰的時候都想往邊邊上梭。“躊躇”又是雙聲連綿詞,指心裡拿不定主意,這裡是形容那些軍閥各人都在心中反覆權衡利弊;“雁行”是大雁飛行的特殊隊形,除了一隻頭雁飛在最前邊,其他的都在後面跟著頭雁慢慢飛,絕不會竄到前頭去。曹操批評這些“義士”心懷鬼胎,打起仗來不齊心協力,總是磨磨蹭蹭地跟在後面。

“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這些人爭的是什麼呢?勢利而已。“勢”是軍事上有利的形勢,“利”就是利益,對這些軍閥而言就是佔領最富庶繁華、最有搞頭的地方;“嗣”是後來,“還”是“還是”,“自相戕”就是內戰。曹操是說這一批軍閥,對董卓這樣的“群兇”打起仗來徘徊不前,為勢利而爭的時候卻是毫不客氣,最後的結果,是互相之間大打出手,根本就顧不上去打董卓了。這就是那些“義士”的真面目。

這批軍閥中,當時勢力最大的是袁紹和袁術,他們是族兄弟,卻互不相容,打得你死我活。這些軍閥一旦要爭權奪利,那是六親不認的,就像我們四川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劉湘和劉文輝一樣,他們本來是兩叔侄,結果照樣打得冤冤不解的。在袁氏兄弟互相征討的過程中,袁術打下了淮南(現在的安徽一帶)以後,就等不得了,忙慌火氣地就宣佈自己拿到了什麼“傳國玉璽”,該自己當皇帝了,還在安徽壽春正式搞了個登基儀式。這下袁紹也穩不起了,也悄悄喊人為他刻了一個同樣的“傳國玉璽”,也想找機會宣佈登基當皇帝。“淮南弟稱號,刻璽於北方”這兩句詩,就是曹操用這兩件事情,來概括這批“義士”暴露真面目以後,當時東漢天下的一片亂象。

這個所謂的“傳國玉璽”,是秦始皇留下來的一個大禍害。那上面刻了八個字,是秦始皇自己擬的,他的宰相李斯幫他寫的小篆:“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就是說秦始皇能夠當皇帝,是老天爺安排的,這種安排一定下來,不僅他本人要長命百歲,他的統治也會永遠昌盛。中國文化當中很落後、很可怕的東西,就在這八個字裡面:秦始皇明明是用暴力搶奪的天下,卻要說成是自己受命於天,而且還想不死,天天讓人家喊他萬歲。中國過去那些大大小小的野心家,做的都是這個夢。後來一千多年,所有的野心家都盯著這個東西,只要是天下大亂,他們就要千方百計去搶這個“傳國玉璽”,要去“打江山、坐江山”,這樣打來打去,不曉得造成了多少生命財產的損失。這樣的爭奪,寫進《三國演義》好像很精彩,但在曹操的筆下,卻是這樣一番慘相——

“鎧甲生蟣蝨,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鎧甲是冷兵器時代打仗的將士用來防身的,把一小塊一小塊的熟鐵片穿織在一起,像魚的鱗甲,所以又叫“甲”。“蝨”是蝨子,一種吸血寄生蟲,人身上或者衣服上的汗漬、汙垢久了不清洗,就要長蝨子;“蟣”是蝨子產的卵。“萬姓”就是“百姓”。這四句詩是說,將士們長期征戰不得休息,身上穿的鎧甲都長了蝨子,無數老百姓在戰爭中死去,連掩埋死屍的人都沒有了,荒野之上到處暴露著死人的屍骨,走很遠很遠都看不到一戶人家。因為那時候沒有鐘錶,老百姓要靠公雞打鳴來掌握時間,所以家家戶戶都要養雞,“千里無雞鳴”,也就意味著沒有人煙了。這就是戰爭的慘相!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生民”是活著的人,“百遺一”就是百分之九十九的都不在了,不是死去了,就是逃亡了,或者被哪一支軍閥的部隊拉去打仗去了。看到這樣的景象,想到天下的慘狀,曹操的感受是“念之斷人腸”,就是難過得心都揪緊了,好像腸子要扯斷了一樣。

我們沒有理由懷疑曹操寫這些詩是在裝假,因為他沒這個必要,不像現在,有些人不免要做些假,寫些違心的話去討好領導、換取利益。曹操當時用不著討好誰,也不可能拿這篇詩歌去賣錢,或者去評個什麼獎,所以我們只能認為他寫的是自己的真情實感,對戰爭帶來的破壞,他是非常痛心的。

曹操已經死了,他無法替自己辯護,隨便後世那些文學家、戲劇家往他臉上怎樣塗抹白鼻樑,把他說成一個“奸雄”,他沒有辦法洗刷,但曹操的這首詩,這首在中國的詩歌史上永遠存在的詩,在替他辯護。曹操用自己的詩來揭露軍閥,描寫慘狀,哀憐百姓,控訴不義之戰,這樣一種情懷,是那個時代所有的所謂“英雄豪傑”都沒有的,它能夠讓我們在千載之下,瞭解曹操的思想和人格,讓我們永遠尊敬這個叫曹操的詩人!

最後要說一下兩個字的古讀音。“興兵討群兇”的這個“兇”要讀“xiuang”,平聲;“千里無雞鳴”的這個“鳴”要讀“máng”。也就是說,全詩的押韻是非常嚴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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