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丫頭挺野

小說:蒼生為念 作者:暮鴻雪

邵勇帶領突擊隊正欲動身,隱隱約約從堤壩下冒出幾個黑點,晃動著露出人的頭來,再看時已齊了胸,搖顫著露出半個身子。柱子眼尖,喊隊長邵勇,老馬頭給俺們送飯來了。

老馬頭後面跟著文明和春杏,還有兩個隊員,挑著挑子從堤外趕過來。邵勇遠遠見隊伍中有個女人,忙轉身叫住幾個光著膀子,穿著褲頭的隊員,讓他們快穿衣服遮擋一下。沒穿衣服的隊員,都動了起來,趕緊抓起搭在堤外樹杈上的衣服穿戴整齊。

青紗帳下洩水溝漲滿了水。老馬頭、文明、春杏幾個人,踩著泥濘,蹚著過膝的雜草,順著堤沿兒走到人群近前。男人高綰著褲腿,腿上有草葉劃過的血道子。小姑娘穿著長褲,褲腿早被草葉上的雨水打溼了。老馬頭放下挑子,揭開水桶和槐條筐上蓋著的油布,衝著邵勇他們喊:

“過來吃個熱餑餑,喝口菜湯。磨刀不誤砍柴工。吃飽了才有力氣打勝仗。”

邵勇走過來,看著老馬頭眼睛一熱,“大叔,虧你老想著。”

老馬頭年輕時苦大仇深,參加過區小隊,跟劉柳鎮上的地主武裝打過仗。國共雙方百日大拉鋸那陣兒,隊伍被打散,他僥倖活下來。偷偷跑回家裡。家裡早遭了還鄉團的清算,爹媽和兄弟姊妹死的死,逃的逃。三間土坯房也被燒了個精光。家不敢待了,被逼無奈逃到了邊外。

邊外的日子也不好過。仗著年輕,有一身力氣,淘金,伐木,下煤窯……哪兒背靜往哪兒貓,受盡了欺壓。“要為親人報仇!”支撐著活下來。民主聯軍剿匪,地面上太平了,人民政府倡導恢復生產,日子好過了不少。後來,東北全境解放,抱著復仇的信念,他又千里迢迢跑回來,找仇人算賬,可劉家大宅門空了,田大莊頭跑了。他想找的人一個都不見了。

現在,他老了,變成老馬頭。邵勇敬他,他也喜愛這個精明幹練的後生。看著邵勇,老頭子沉穩而慈祥,笑著對邵勇說:

“遇事不能急!就是天塌下來,也要先把這頓飯吃了。”邊說邊往邵勇手裡塞玉米麵餑餑,邵勇接過來,並沒有自己吃,隨手轉給後面的柱子。

邵勇誇讚老馬頭慮事周全,老馬頭高興就多說了兩句,“你大叔年紀大了,不能和你們小夥子比力氣,可俺不是活一大把年紀不是?”頓了頓,“也不能白活。有事也該為你們年輕後生想著點,堵個漏風碼什麼的,頂個事兒,心裡暖和。”嘆了口氣,“老是老了,可不願做個老廢物!”

邵勇攔住老馬頭話頭,“看您說的!您老精著呢!要不大隊咋不派旁人,專把您派俺們這來。”

邵勇說著,伸手去奪老馬頭手中的勺子,想替老馬頭給突擊隊員們舀菜湯。老馬頭伸手推開邵勇,“隊長幹隊長的事兒,炊事員幹炊事員兒的事,不能亂了章程。”

春杏過來,羞答答地,有意避開邵勇的目光,可又不時偷瞄邵勇一眼。邵勇是她的救命恩人,雖是陌生人,小姑娘心裡卻生出自然的親近。她接替了老馬頭為大家分玉米麵餑餑,每人兩塊。因為是從姑娘手裡接過來的,小夥子們的情緒明顯漸高,暫時忘記了大水圍村的焦慮。

從南大洋順著河堤跑過來,家有渾身上下都是泥,彷彿就像從泥水裡撈上來的泥猴子,站在春杏面前。春杏上下打量著他,不禁皺起眉頭。家有卻毫不在意,伸手去抓春杏手裡的餑餑。春杏抽回手躲開,衝著家有嗔怪道:

“把你的泥爪子拿開,這麼白的餑餑到你手裡都白瞎了!”

都是年輕人,又當著眾人面,家有哪架得住春杏的臊唄?家有的臉被噎得登時紅了,嚥了口唾沫,緩過勁,朝春杏回懟:

“你哪來的野丫頭,跑這兒來管俺?”

春杏抬起頭,沒好氣道:

“這麼大人了,也不知道講衛生,趕緊滾一邊兒去,別耽誤咱分餑餑。”

突擊隊員們臉上掛著譏笑,看著家有。當著眾兄弟面,被一個小姑娘損,家有臉上掛不住,氣呼呼大聲回懟:

“俺說你這丫頭,既不是俺姐俺妹,也不是俺媽俺老婆,你管得太寬了吧?!”

家有的話沒落地,圍著圍後,幫著忙活的文明過來,一把推開家有,埋怨道:

“你咋說話呢?人家是外村的,好心好意幫咱送吃喝,不說謝謝就算了,還跟人家槓上了!”

家有被文明這一推,一個踉蹌,差點跌坐在泥地上。被春杏搶白,家有本來就氣不順,文明這一搡,更是吃不住勁。頓時火氣往上撞,搶步上身,一把抓住文明的衣領,罵道:

“莫文明,俺今天才認識你是啥人!她外村一個女的,都欺負到俺們南大洋爺們頭上了,你不向著俺們,反過來,胳膊肘向外拐,拳頭往裡攻。今天,俺把你這條胳膊廢了,你信不信?”

春杏見文明替自己出頭,被人薅著衣領,把手中捏著的餑餑往槐條筐裡一摔,衝家有道:

“放開他!冤有頭,債有主。咱不是啥野丫頭,有名有姓。咱叫劉春杏,運糧河村人,是被邵勇隊長從河裡救上來的。”伸手一撩頭簾,“誰是你老婆,你說話咋淨想占人家便宜呢?看看你髒的那個樣子,跟……還老婆,德性!”

邵勇聽劉春杏自報家門,才知道,她是上屯運糧河村人。運糧河村距此二三十里,這丫頭從上游衝下來,沒咋地,也真是好水性。能從洪水中撿條命,倒也不算太稀奇。沿河村子裡的孩子,打小在河裡摸魚捉蝦,洗澡放鴨,都練得一些水中的本事兒。怕再鬧下去,出了糗事兒,剛想說話,老馬頭先他張了嘴,沉聲說道:

“家有啊!春杏這孩子讓你洗洗手沒大毛病,雖說以前不相熟,話難聽了些,並無惡意。你又是個小夥子,太計較,顯得俺們南大洋人小肚雞兒腸。”看了眼莫文明,“文明與你是同學,他護著春杏攔著你,也是個做東的做派。真要是讓你和春杏打起來,丟的可是咱南大洋老少爺們兒的臉。”

聽老馬叔訓斥家有,春杏倒不好意思起來,臉上火燒火燎的,她低頭柔聲細氣地對老馬頭道歉:

“大叔,也是咱不好,本想著來幫忙,卻不想越幫越忙,給您老添了亂子。俺現在跟那位家有小哥道聲不是,俺性子急,可心眼兒不壞,別生俺的氣啊!”

說完俯下身子,從筐裡抓起兩塊餑餑遞向家有。家有聽了春杏的話,卻羞臊得滿脖滿臉通紅,鬆開文明,邊跑邊說:

“怪俺!怪俺們!”

家有三步兩步跑到田溝邊去洗手。田溝裡的水還算乾淨,滿滿地浮著溝沿兒。選個牢幫的地兒,家有蹲下來。擼起袖子,把手伸出去。溝水伸手可掬,清清涼涼。趁著洗手,家有把自己的頭臉也洗了洗。身上的燥熱慢慢退去,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一時高興,家有哼起了小調。東北小調《送情郞》:“小妹呀送情郎呀,送到了大門外,淚珠兒啪啪落呀麼落下來……”歌聲婉轉悠揚,聽得小夥子們邊吃邊樂。

春杏不屑家有人來瘋,白了家有一眼,抿嘴笑了,兩片桃花飛上的臉頰。邵勇看了暗想,春杏這丫頭年紀不大,卻是個極有主見的人,日後定然不是盞省油的燈。看剛才的事態,如果換成自己,一定是斷聲呵斥,以武力壓制,可老馬大叔話說得咬人,入情入理,讓家有、春杏、文明三個局中人都沒了脾氣。化干戈為玉帛!看來,理都是一樣的,就在話咋說?這說話還真是一門學問,也是一門藝術。自己平時得和老馬大叔多學著點兒。

邵勇催促大家趕緊吃飯。剩下的,老馬頭都讓邵勇他們帶上,因為下頓飯不知啥時候吃,還能不能吃上?邵勇跳上木筏,自己帶一隊人,讓金曉陽帶一隊。順蘭陵公路,兩隊人馬分水旱兩路向南大洋開進。

“騾馬高吊車賽軸,老頭嘆氣小夥愁,一天三頓淨喝粥,黃花大姑娘往出流……”

在悲壯的隊伍裡,不知誰吼起了這支不知從哪輩子留下來的酸曲……歌聲悽楚悲涼,像刀子直扎人心,字字帶血,聞之飛淚。

木筏順著水流,在雨洪肆虐的田壕間逐浪而下。越接近南大洋,水流越急,壕水越深。到距離南大灃五里外的三岔口時,近半莊稼地沒在滾滾洪流間,只露出上面的葉子。張眼望去,天水相接,白茫茫一片。

邵勇的心咯噔一下沉了,暗呼一聲,糟了!這麼大的水災,老媽現在咋樣了?翟老師一家咋樣了?倩兮……?

水闊雲低,飄風飛雨。在扯天扯地的雨線之間,木筏像一隻飛梭。擔心木筏傾覆,邵勇握緊手裡的長杆站在筏頭,告訴站在筏後的家有仔細聽自己的號令,其他人鋼鍬代槳,在筏上坐好,叮囑他們只要大方向不錯,鋼鍬不準隨意觸水。

南大洋村因村前八百畝溼地而得名,這片溼地莆葦叢生,野雞亂飛,野兔亂竄,中有草蛇出沒。入汛後,幾場大雨,立刻變成一片汪洋。鷺、鸛、鷗、叼魚郎……各種野鳥常來棲宿;魚、鱉、蝦、蟹……在此怡然自樂。

以階級鬥爭為綱,人們沒有心意集中精力開它,利用它,所以,這塊上天賜予的寶地至今沉睡著。感於此,村民編了幾句順口溜:

“大洋風光好,就是吃不飽。魚鳥都挺肥,饑荒不老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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