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漫荒村

小說:蒼生為念 作者:暮鴻雪

遠遠望去,南大洋村的地勢狀若龜背。人們祖祖輩輩生活在這裡,從南大洋取土,墊起高高的大房身。隨著地勢,越往下房身越高。房身上建起乾打壘,屋頂苫上南大洋裡的葦子,又防雨又暖和。

邵勇帶著眾人,撐著木筏直奔中街。來到村口,看洪水雖猛,卻多在房身以下,這才把懸著的心稍稍放下。

南大洋村中街地勢最高,西北和西南地勢偏低。邵勇不敢怠慢,撐著木筏,順著變成河的街道,划向西北街。

中街往南,一條不寬的巷子裡,濁黃的洪水打著旋兒,漂浮的枯枝、菜葉,在水面上堆積了厚厚一層。邵勇家的院子上了水,洪水比門檻還高,可邵大媽在門檻外疊起了水壩,如同一座甕城。邵大媽隔三差五,拿水瓢把滲進甕城的水淘出去。

十五歲那年,邵勇爹病逝。邵大媽獨自把邵逸、邵勇姐弟倆拉扯大。邵逸中學畢業後,幹了兩年農活,因為書念得好,被抽調到村小學當了民辦老師。後來成了小家,調到婆家那邊小學工作。

隊上分口糧要看工分。邵勇爹剛走那陣兒,邵大媽眼睛哭出了毛病,隊上的農活幹不順手,出的工不多。隊裡分糧時,把上等的糧食,先分給了家裡勞動力多、掙工分多的人家。勞動力少,貢獻小的人家,就只能分馬料。

邵逸、邵勇的中學在三岔口,離南大洋十幾裡,上下學全靠走。早上要比三岔口的學生提前一個小時,下午放學又要晚回家一個小時。

邵逸上初中那會兒,家裡雖窮,但邵勇爹心疼女兒,中午給邵逸帶的飯盒裡,是粟米摻了大米的二米飯。輪到邵勇上初中,父親身體垮了,家裡更難了,邵勇中午的飯盒裡就只能帶粟米。

學校有座小食堂,午飯時每班派出值日生,把全班的飯盒用柳條筐抬回教室。幹部、工人子弟和家裡條件好的同學,臉上掛著自信的神情,最先擠向柳條筐,手裡墊著抹布,把飯盒捧在手上,得意地揭開鋁製飯盒,亮出白花花、軟糝糝、香噴噴的大米乾飯。回到座位上,還會取一隻精緻的小菜盒。

邵勇是最後取飯盒的幾個人之一。他沒有菜盒,只有家裡帶來的幾根鹹蘿蔔條。這個年齡的少年有著強烈的自尊。為了不被同學現,他拿了飯盒躲到教室後面的小樹林裡吃。

從第二天起,粗劣的食物,就成了這個少年不肯輕易示人的秘密。到了秋底,邵勇死活不肯帶飯盒了,因為入冬天冷,在小樹林裡吃顯然不太合適。他整個下午都飢腸轆轆,不僅要忍受飢餓,而且還要極力控制肚子裡滾動的雷聲。

完全可以想象,不吃午飯,堅持下午學習,腦袋的狀態。對一個身體正在迅育的少年,飢餓是多麼地痛苦與殘忍。以致聽到放學的鈴聲,邵勇都如同刑滿釋放,重獲新生。因為放學,不僅解放了他被飢餓折磨得消瘦的身體,更解放了他條般擰緊的神經。揹著書包,不走大路,在學校和家之間取一條直線,邁開腿,穿越橫亙在面前的一排排梳齒般的田壟,像邁過生活中必須面對的一道道坎兒。他上氣不接下氣,拼盡最後的力氣,向苫著蘆葦的三間泥土房飛奔。

草房的灶屋裡,邵大媽在給雞剁菜,給豬擦食。咣噹一聲,邵勇氣喘吁吁推開房門,一頭撞進屋來。揭開冰涼的鍋灶,怪怨道:

“媽,您怎麼還沒做飯呢?”

邵大媽驚詫地回頭,看著自己向來孝順的兒子,一下子被兒子狼一樣飢餓的眼神兒嚇到了。她沒有責怪兒子,而是深深地自責,趕緊扔下那些下蛋的雞,接過兒子手中的鍋蓋戳好,拎舀子,涮鍋,添水。又抱來柴火,塞進灶坑,點起灶火。抄起搪瓷盆,舀米,淘洗,下鍋……

邵大媽經歷過196o年的大饑荒。兒子的眼神,喚醒了她熟睡的記憶,刀子一樣刺痛了她這個當媽的心。她懂自己兒子,要不是實在餓極了,他不會使性子。哪怕在外面受了委屈,回來,牙縫裡也不會跟自己欠半個字。他怕惹自己這個當孃的著急上火。

邵勇爹病逝後,邵勇提出退學,她沒有反對,只是默默抹了一宿的眼淚兒。家境如此,必須有個男人站出來頂門市。這鄉下人的規矩。如果沒有男孩也就罷了。邵勇是男孩子,儘管他比他姐邵逸聰明,可他是老邵家他爹這根藤上的獨苗。為了這個家犧牲學習機會,等於自斷前程。作為母親,她深深自責與痛苦,然而,她必須面對嚴酷的現實。

此時此刻,邵大媽的感情異常複雜,既對邵勇輟學的惋惜,又為邵勇男子漢般的擔當自豪!她常背了人,笑了哭,哭了笑。因為他覺得兒子乖,老邵家又有指望了!

邵勇入社,先是跟馮鐵匠學打鐵,剪子、菜刀,鍋鏟,也打犁鏵、鋤、鐮、鍬、鎬。來了物牲口,就給牲口釘掌。鐵匠爐被看成是資本主義,關門歇業後,邵勇又跟著羅木匠、吳瓦匠打下手。

當了兩年民兵,現在已經是大隊民兵連長。這也破了由退伍兵當連長的規矩。兒子出息,當媽的也不能拖兒子的後腿。凡事都要走在前頭,搶在頭裡,想得就要遠,就要周全。

邵大媽的灶屋裡堆了一大堆乾柴,再下幾天雨,生火做飯,也不是問題。現在,她倒替兒子擔心,心裡默默禱唸……

飄懸的天風,像一隻巨大的攪撈子,在莊稼和菜地上兜兜轉轉,裹著細密的雨絲,糊住邵勇的視野。邵勇操控著木筏在河街裡漂。他用手中的長杆輕點著,把木筏划向村中小學。

南大洋小學建在老廟址上,地勢明顯高出周圍村舍,風雨之中,水汽氤氳,屋頂上雲霧繚繞,時來一陣風,水氣飄飄渺渺,愰如仙境。地上雨水匯流成渾濁的徑流,從校門口嘩嘩地往下面河街裡淌,街對面的操場上已是一片汪洋。雨線似箭,射進水裡,濺起無數朵雨花。

邵勇叫馬道明帶人下去,把學校改成臨時避難所,全村受災的群眾都可以向學校轉移;再利用學校桌椅板凳扎三隻筏子:兩隻馳援金曉陽,讓他帶人巡察西南街,搶救被困群眾;一隻支援自己,往西北街劃。他特別交代道明,遇到大隊 長,千萬把自己的想法彙報上去。

急急地部署了任務,邵勇操起長杆,駕著木筏,沿街西進。筏子上只剩下邵勇、李泰安和吳連雙三個人。路過泰安家,泰安讓邵勇把筏子靠在門前。泰安家房身高,菜園裡雖然積了雨水,但還露著菜葉。泰安跑進家裡,肩上扛著木梯出來。連雙不解,問泰安:

“弄梯子幹什麼?”

泰安也不正面回答,帶搭不理道: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街道上的積水越積越深,木筏盪開枯草、菜葉,在街角處一個轉彎,划向了西北街。

西北街地勢低窪,雖然家家戶戶都墊著大房身,可洪水足有六尺,每家每戶的屋子裡都積了一尺多深的水。馮鐵匠、羅木匠、吳瓦匠都住在這兒。看見邵勇划著筏子過來,年輕人頂著簸箕往外跑,上了歲數的人眼裡則噙滿了淚花。

“邵勇,邵勇!”

馮嬸、羅嬸、吳嬸這些素日與邵勇熟識的,坐在窗臺上,喊著邵勇的名字。其他人也向他們呼救。

連雙笑道:“泰安,扛梯子接人吧!”

泰安不理連雙。待邵勇把筏子靠住房身,泰安身子微晃,兩腿攢勁,跳到房身上。連雙把系木筏的繩子拋給泰安,泰安找個樹墩繫了。邵勇將長杆貼著木筏外側插進泥土裡,固定住木筏,又留下連雙看護,自己也從筏子上跳到院子裡,和泰安一起趟著沒膝的洪水,從屋子裡背出老小。

南大洋村子窮,家家也沒啥值錢的東西,一個小包裹就兜起了家當。為了安全起見,邵勇一次只接四個人,安撫沒能上筏的人家耐心等待。

邵勇三人合力划著木筏往學校去。半路碰上撐筏子過來的馬道明和家有。道明的筏子四周是木框,中間鏈著課桌,上面鋪著木板,比邵勇的筏子寬敞,幾乎塞滿了狹窄的街道。邵勇把木筏靠過去,泰安把梯子搭在兩隻筏子間,讓邵勇這邊筏子上的人爬到道明的筏子上去。交接完畢,邵勇和道明調轉方向,都往回劃。連雙似有所悟,笑著在泰安的肩背上捶了一把。

“俺不扶牆,就服你!”

雨時斷時續,邵勇和道明反覆幾趟,西北街被困人家6續被救出。兩夥人都累得夠嗆,但沒有人抱怨,因為他們都是南大洋的孩子,蒼天把他們安排在九河下梢,賦予了他們不一樣的使命。作為男人,或者站直了,或者趴下,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他們知道沒有退路,現在只能拼!

拼,也許並不能讓他們上岸,但不拼只有死路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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