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搞破鞋

小說:蒼生為念 作者:暮鴻雪

距南大洋二十里外的盧家臺,十字路口,池塘邊,大柳樹下,一片空地上,廢棄的大碾盤,訴說著歲月的滄桑。一口土井,井口砌著青石。黑黢黢的轆轆,繞滿赭色的麻繩。十幾個男女老少簇擁成團兒,把鐵匠和徒弟們圍在中央。

鐵匠四十多歲,中等個兒,身材瘦削,面色薑黃,扎著皮圍裙,腳踝上一根細鐵絲拴塊膠皮,蓋住鞋面。胸前一塊鐵碵。背後一個化鐵的爐子。旁邊立著條案。鐵匠左手的鉗子夾著一塊燒紅的熟鐵,右手的小鐵錘上下起落。小鐵錘領,大鐵錘跟,一聲清脆,一聲重濁,如同一把小號與一把大號的合奏。

掄大錘的青年,身材高挑,虎背兒狼腰,脊背赤裸,扎著和鐵匠同款的皮圍裙。每掄動一下鐵錘,肩背上的肌肉就如同滾動的麥浪,凝固的山嶽,展現著青春的力量與人體的健美。

一塊燒紅的熟鐵,在鐵碵上剁成合適大小,敲敲打打,翻來覆去,就像婦人在案板上揣面,揣到鐵分子細密均勻,再從中剁開,夾進燒紅的鋼條,再打成長方形、三角形、梯形、桃形,鍛造出鏟、鋤、鎬、鐮、刀……錘頭下去,鐵砧上火花迸濺,打在圍裙上,也有打在肌膚上,驚得圍觀者心驚肉跳,直啜牙花子,好像四濺的火花迸射在自己的身上,燙著自己的皮肉。

化鐵爐前和條案旁,各有一個同樣打扮的青年。一個拉風箱,看爐火。一個攬工收錢,銼鐵活兒。這師徒四個,非是旁人,正是馮鐵匠、邵勇、文明和連雙。他們連日來,走村串屯,風餐露宿,叮叮噹噹,敲敲打打,不辭辛苦,煉化幾百斤鐵,燒掉上千斤炭,打了不計其數的傢什。

半個多月,他們始終圍著南大洋轉悠,輕易不進城鎮。這是邵勇的主意。相對城鎮,廣闊的農村,才是鐵匠師徒的用武之地。

到盧家臺時,他們陷住了。馮鐵匠的招牌,已經和王麻子、張小泉一樣出名。王麻子、張小泉是鞍陽城裡的老字號,鞍陽人祖祖輩輩,以擁有一把王麻子菜刀,張小泉剪刀為榮耀。如今馮鐵匠橫空出世,在這窮鄉僻壤,也算是雞窩裡出鳳凰。

馮鐵匠小錘打在碵上,邵勇放下大錘,拿起鐵鉗,從身旁的笸籮裡,夾起一枚木柄,在鐵碵上放穩。馮鐵匠鉗住通紅的菜刀,尖銳如錐的刀柄,又穩又準地扎進木柄當心。木柄中間頓時騰起一縷煙火,木頭焦煳的味道飄散在空氣裡。一群圍觀的孩子使勁提鼻子聞著。第一次覺得木頭可以和花一樣香。

鐵錐穿透木柄。馮鐵匠迅提起通紅的菜刀,一側身插進腳邊的涼水桶裡。“哧啦!”水桶裡瞬間騰起一團蒸汽。蒸汽像一匹白馬駒跑遠了。馮鐵匠就像一個俊逸的草原騎手,一提絲韁,夾了淬過火的菜刀,扔在連雙面前的條案上。

馮鐵匠丟下鉗子和錘頭,回手到腰後,解下皮圍裙,坐到大柳樹下的石凳上。文明顛著過去,遞上煙鍋、菸袋和一碗水。馮鐵做出這個動作,是在宣告,今天上午的活,到此為止,可以吃飯休息了。可徒弟們清楚,今天馮鐵匠收工較往日提前了不少。

師徒四個圍坐在一起,開始吃晌飯。飯是文明做的。鍋貼玉米餅子,大蔥蘸大醬。活兒累,體力消耗大,胃口好,吃得香,饞得圍觀的小孩子直咽口水。錯誤地以為,鐵匠師徒手中的餅子,比自家的香甜。文明喜歡逗孩子,掰塊餅子,分給他們品嚐。

鐵菝的餅子好吃,這個判斷入口即被否定。孩子們嗆嗆了一陣,最後只能從大蔥上找原因。因為他們家裡,吃餅子都要熬湯,可鐵匠師徒是大蔥蘸大醬。現這個秘密後,幾乎所有的孩子,都撒腿跑回家去,央求大人,今天中午改吃大蔥蘸大醬。大蔥的辛辣與豆瓣醬的鹹香,配合得天衣無縫,確實讓孩子們食慾大增。

吃過晌飯,本該在條案上休息的馮鐵匠卻不見了,可徒弟們誰也沒放在心上,背靠著樹幹,在樹蔭下小憩。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陣叫罵聲驚醒。“這個外鄉人真不是東西,跑到咱們盧家臺偷腥兒,笑話俺們盧家臺沒男人不是?”邵勇、文明、連雙仨兒揉揉眼睛坐起來。看見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簇擁著倆人過來。人太多,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看得不太真切。三人透過人隙仔細辨認。壞啦!裡面的人,咋瞅著有點眼熟呢?

邵勇心驚,連雙畫糊。叫文明照看攤子,邵勇和連雙過去看究竟。倆人年輕力壯,分開人群,往裡擠。被擠到兩邊的人,惡狠狠地瞪著他倆,就好像他倆抱走了狼窩裡狼崽子,一群狼尾隨著他們,伺機起攻擊。讓人產生過鐵絲網的感覺。

擠到被批鬥的兩人身前,不看則已,一看頓時打個激靈。這倆人邵勇和連雙都認識,而且非常熟悉。男的是馮鐵匠,女的……。倆人這個慘啊!頭低垂著,眼睛盯著腳尖,脖子上被人掛了雙破鞋,身上被人砸著西紅柿汁和菜葉子。任憑周圍人喊打喊殺,只是一言不。

一群人叫著,罵著,推著,搡著,拉著他倆在街頭遊鬥。不時有人往他倆頭上撇菜葉子,撒草木灰,把倆人弄得灰頭土臉,如同從地震廢墟中扒出來一樣狼狽。

邵勇趕緊上前,衝著帶頭的一男一女賠笑,“誤會!誤會啦!這倆人我認識。他們是合法夫妻,我可以作證!”

“他們是夫妻?還你做證?!小子你誰啊?說夢話呢?”帶頭的男人滿臉不屑,“趕緊滾!再在這裡瞎逼逼,把你們揪到一塊鬥!”男人目中無人,哪會把一個外鄉的年輕人放在眼裡。他不耐煩地想轟走邵勇,好繼續行使手中的權力,在村民社會建立起自己的聲威。

“我真沒瞎說。”邵勇指了指馮鐵匠,“他是我師傅。”又指了指馮鐵匠旁邊女人“她是我師母。”邵勇把手伸進褲兜,掏出介紹信,“這是我們大隊給我們開的介紹信。”

邵勇把介紹信遞過去。那個帶頭的女人接過來,仔細看了看,順手轉交給帶頭的男人。男的在介紹信上掃了一眼,啪地,把介紹信飛還回來。介紹信是一張厚紙,被這一甩,如同折了翅膀,旋轉著落到地上。邵勇也不敢惱,趕忙彎腰俯身撿起來,摺好,揣進兜裡。

帶頭的男人與女人互相交換了眼色,女的先開口,“要是你能證明他們是夫妻,俺們可以放了你師傅兩口子。可你咋個證明法?”

邵勇見女的還算講道理,連忙一躬身,跟人家套近乎,“給我半天時間,我回南大洋找他們的結婚證。大姐,借我一輛腳踏車行嗎?”

男人和女人又互相看了一眼。男人看女人大度,自己也不好太小氣,皺了皺眉頭,無奈又猶疑道:

“俺們也不想冤枉一個好人。你騎俺的吧!可……”

“沒事兒!我的師傅和師弟都在你們手上,我還能跑了不成?”

邵勇害怕男人反悔,一把拉過連雙,推到他們面前。畢竟二十里路,跑一個來回,如果用腿,非把腿跑折了不可。

“把這對狗男女先帶回大隊部,要是你徒弟跑路,就把你們師徒,還有這個不要臉的娘兒們,拉到全公社批鬥。”男人手指戳著馮鐵匠的腦門兒,兇巴巴地警告。一直低頭不語的馮鐵匠,此時抬起頭,通紅的眼睛看著邵勇。眼裡充滿了愧疚和感激。邵勇上前,解下掛在馮鐵匠夫妻脖子上的破鞋,好聲安慰:

“師傅別怕,稍稍委屈一會兒,我快去快回!”

馮鐵匠這個比鐵還硬的漢子,嘴唇動了動,吸了下鼻子,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馮鐵匠三間泥草屋,四周圍著籬笆。半個多月無人打理,過道間長了青草。因為沒了女人,整座院子似乎散盡了靈氣,園子裡的菜蔬,也蔫巴巴的,失去了該有的碧綠與水靈。

邵勇騎二十里回到南大洋,累得汗流浹背。顧不上喘口氣,開了門鎖,推門進裡間。東牆上掛著一面水銀玻璃鏡,下面是一對紅漆箱櫃。馮鐵匠交代,結婚證應該壓在這兩個箱櫃裡。

邵勇選中靠南的箱櫃,掀開箱蓋,把櫃子裡的包袱拎出來,結果無任何現。接著,他又掀開靠北的箱櫃,逐層物件清理探摸,叫紙的東西,除了兩本毛選,一無所獲。邵勇不死心,又逐個開啟包袱,裡裡外外查詢,還是沒有。本來散去的汗,又急得冒出來。

邵勇清楚馮鐵匠臉皮薄,別的事兒還好,如果被誣陷搞破鞋,揪到全公社批鬥,不氣死,也得臊死。結婚證一定要搞到手,再難,也得辦。哪怕有一線希望,都不能放棄。

邵勇坐下來,喝了口水,理了下思路,打定主意,先到大隊部開介紹信,再到劉柳公社民政補辦馮鐵匠的結婚證。理清頭緒,邵勇騎車到大隊。為封鎖馮鐵匠被批鬥的訊息,他直接找到大隊長邵普,簡單介紹了馮鐵匠與他老婆被捉姦的事兒。邵普滿口應承,答應按邵勇的意思開一份介紹信:

公社民政:

因我大隊馮強、馬芳夫婦結婚證丟失,外出被當成姦夫、淫婦批鬥,不能到貴處補辦,茲委派大隊原民兵連長邵勇同志代為辦理,望接洽!

劉柳公社南大洋大隊委員會

某年某月某日

蓋上公章,邵勇擔心介紹信的分量不足,又逼著邵普簽字,摺疊起來,騎車往劉柳公社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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