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四章 深造(1 / 2)

小說:頑賊 作者:奪鹿侯

劉承宗做夢都想不到,朝廷的甘肅巡撫,跑到他治下體察民情來了。

白貽清並未離開野狐堡,他化名元肅,偽稱涼州衛出身的舉人,要赴蘭州教導學生,聽了野狐堡百總的話,對元帥府很感興趣。

說是希望多打聽些訊息,將來可以告知好友,以免他們對元帥府產生誤會和對抗情緒。

淳樸的元帥府百總被這番說辭拿捏住了,迷迷糊糊就把朝廷的甘肅巡撫領上蜿蜒曲折的河畔山道,帶進自己的老巢——野狐堡。

他本來是河口東關的百總,跑到這六十里駐紮,為的是個啥?那不就是要保大帥的賢名,不讓那些官軍敗類壞了大帥的名聲嘛。

如今有個讀書的老爺對他們好奇,願意瞭解他們,將來去蘭州幫大帥傳播賢名,這對他來說何嘗不是天大的好事呢?

野狐堡的規格不大,修在莊浪河東岸的山間高地,是個在四角有四座敵臺、牆高一丈八尺的夯土小城,山地刨出了兩層丈高的臺基,想上堡要先在弓弩火器的射程範圍內繞行兩圈。

易守難攻。

白貽清進了城堡,左看右看,硬是覺得這座城堡毫無損,無非城牆有些地方夯土顏色不一,但那顯然也不是近期的事。

這不禁令他好奇問道:“將爺,看這堡子的模樣,不像打過仗啊?”

早前百總傲氣得很,那是因為人不求人一般高,但如今他對白貽清有了需求,神色上就不存在那股傲氣了,恰恰相反,他變得很和善。

甩下韁繩遞給堡內迎上來的民壯,百總摘了頭上的朱漆勇字盔抱在肋下,抬手指了指白貽清,笑道:“不急,你跟我上來。”

說著,就把白貽清引到了堡牆上,站在高地,將莊浪河谷盡收眼底,迎著山風,百總伸展手臂指著周圍道:“你瞧瞧這個地方,真他娘好看!”

在這座城堡的南邊十里就是苦水驛,苦水驛的正西,暗紅色的砂礫在奇特的地勢之上拔地而起,險峻挺拔的山峰與藍天白雲交相輝映,形成壯美奇麗的丹霞地貌。

百總指著苦水驛與野狐堡之間的土地,臉上的喜意卻漸漸消退,反而帶著惆悵道:“從苦水驛到北邊,這三四里寬、三四十里長的河谷,都是能種糧的好地,收成不知能比我的家鄉高上多少!”

說罷,他轉過頭看向白貽清:“你是有見識的涼州舉人,莊浪衛旗軍有十幾萬畝這麼好的軍屯田,還需要靠攔截過往商旅百姓剋扣路稅吃飯?”

“這……”白貽清搖頭道:“興許是有壞人,旗官心術不正?”

“你說對了。”

百總點頭道:“確實有壞人,但不光是旗官,我告訴你,這上千頃田地,有王府的、有將軍的、有官老爺的,唯獨沒軍屯田,一畝地都沒有。”

“旗軍在這一畝軍屯田都沒有,這些地卻由他們來種,你是有見識的,能不能告訴我,旗軍為何要在這座堡子裡跟我死戰,他們算上家眷有三百多人,我只帶了五十五個民壯,在山下圍了半個時辰,他們就跑了。”

百總非常驕傲,輕描淡寫地在面前擺手:“一箭沒射,一銃沒放,全跑了。”

白貽清倒吸一口涼氣,抿著嘴咬緊牙關,他知道自己此時面色一定非常難看。

事情並不全是這帥府百總說的這個模樣,沒有那麼極端。

他知道這裡有肅藩的莊子,肅王在這有三百多頃更名田、兩座水車、一輪船磨;也知道這裡有將軍、官員、大戶豪家的田地,但這裡應該有六百頃軍屯田。

過往每次查賬,莊浪衛都沒出過問題。

他不知道是手下的官員們知道不告訴他,還是他們也矇在鼓裡,亦或是眼前這個元帥府低階軍官在欺騙他,又或者所有人都在欺騙他。

不論如何,甘肅的軍事問題比他想象中還要嚴重得多。

為避免自己失態,白貽清轉移話題,對百總問道:“將爺剛剛提到家鄉,將爺不是河湟的人?”

“河湟?”

百總笑了笑:“你知道延川麼,延安府的延川。”

白貽清點點頭,看百總的眼神立刻不一樣了:“將爺跟劉元帥是同鄉?”

他當然知道延川,崇禎元年起他就做了陝西參政,沒少在報紙上看見劉承宗,說起來也算神交已久。

報紙是邸報,劉承宗的大名出現往往伴隨著巨大的破壞,不是拆了這個驛站,就是滅了那股官軍,一會在西邊出沒,一會在東邊鬧事,令人難以安寢。

“不是同鄉,在延安府要稍遠一點。”百總搖搖頭,隨後笑道:“你也別總叫我將爺了,我不是什麼將爺,要不是投了帥爺,我就只是個延川的礦工。”

“我叫井小六,帥府東關鎮百總,家住延川井家溝,讓你知道也無妨,反正家裡人死絕了,就是你口中那些將爺做的好事。”

白貽清的神情與其說是驚訝,倒不如說是預料之中,道:“官軍殺良冒功,杜文煥?”

他記得很清楚,崇禎四年時杜文煥被下獄奪職,因其部李崇榮在延川殺了一百九十九個良民冒充流賊。

卻不料井小六嘲笑一聲,搖頭道:“你說的那都是崇禎三年冬天的事了,我們那根本沒捱到三年。”

說著,井小六的目光失去了焦距,面上帶著回憶之色,道:“我家鄉井家溝,是個沒多少田地的窮地方,沿著山脊彎彎繞繞走十幾裡地才能上官道,但是有煤山和鐵山,還有牧草和藥材。”

說起家鄉情況,井小六臉上帶著遺憾的笑容:“崇禎二年,大概比這個時候稍早一點,我們那有個叫王和尚的起事,鬧得動靜挺大,但我們那個小山溝窮鄉僻壤,只覺得大旱了,日子難過了。”

“後來下了場雨,保墒耕種,人們都使勁賣力氣挖煤採鐵,把去年沒芽的種子刨出來,說來年糧價鐵定要下來,偏偏帥爺打了延安府,一路拆驛站拆到了延川。”

井小六即使到現在,提起這事仍是一臉的生無可戀:“帥爺來了,幫我們抗稅,趕走了官府派來的衙役,還幫我們掀了糧長家,大夥過了幾天好日子,可帥爺來了,官軍就也來了……我這輩子都記得那天。”

白貽清看著眼前的他印象裡的賊人小頭目,聽他說起這些只覺得匪夷所思。

流賊到了井家溝,井小六覺得是過了幾天好日子;官軍到了井家溝,卻令井小六萬分沮喪。

井小六抬起兩根手指:“那時侯官軍還不算壞,確實不算太壞,朝廷調他們平賊,他們也沒多少軍糧,縣城鬧賊也供不起,就只能到村子裡籌糧,二百官軍,他們只要糧。”

井小六拍拍手,臉上露出輕鬆而複雜的笑,微微揚著下巴:“我跑了很遠的山路,給帥爺報信,把那二百官軍剿了,後來他們的遊擊將軍也被帥爺剿了。”

白貽清聽著生在陝北的陳年舊事,一時語塞哭笑不得,此前他還以為井小六是個官軍出身的軍官,卻沒想到……這整個就是個刁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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