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任三年,年年打報告讓朝廷免除過去欠稅,這當然不可能免掉。
但是對左懋第來說無所謂了,他本來就不是個追求‘應該’怎麼做的人。
就好像在這個並沒有那麼流行守孝的年代,明明有能力夠水準,卻自願錯過兩次鄉試一樣,他向來只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朝廷要收的稅,他收,有能力交稅卻想欠的,他追徵,但沒能力交稅的,欠稅了……欠著吧。
別人說你不催科,朝廷考校功績的官員來了,你沒有功績,韓城就把你耽誤了。
左懋第說那些人是真交不上稅,即使我為了政績派遣吏員催科拷打,也一樣收不上稅,反而害了人心和國家元氣。
就算朝廷考功的官員不寬宥他,我心甘情願。
所以左懋第的小小韓城,在他上任三年之後,欠了朝廷一萬五千兩。
他不光欠朝廷的,實際上自己的俸祿也搭給韓城了。
崇禎六年,全縣受災,他頒佈捐俸勸賑法,自己帶頭捐了白銀五十兩的俸祿,一年白乾。
隨即走訪全縣二十八里排查,查出餓得奄奄一息者三千五百二十九人,在縣中設立八個救濟點,捱過一年寒冬。
到去年春季,饑民越來越多,指望捐俸勸導已經不能救助饑民了,便頒佈各里賑各里法,要求縣內二十八里各自賑濟急需救濟的鄉鄰饑民,一共五千二百人。
還有三百一十一個裡甲不收的流浪漢,由縣衙設粥廠賑濟。
同時他又給全縣饑民按照極貧、次貧、又次貧,分出三個等級共一萬四千多人,造冊上報,從陝西要到一千四百三十七兩。
那年是鄉試年,左懋第被選為陝西鄉試考官,他治理的韓城僅一人中舉,給他造成極大觸動,內心深感不安。
“如此出色的我,治理韓城,居然沒有一點崇文重教之風?”
回去他就在縣中城裡尊經社,選拔秀才,每月兩次親自給他們講解經書,開重視教育之先河。
而對於學生裡窮困人家,則從縣衙撥款,每人給銀一錢五分到兩錢,以免因貧輟學。
因為韓城缺糧,左懋第上任的時候常平倉已經空了,為避免糧價暴漲,他用俸祿買了一百石糧,又號召鄉紳富戶捐了兩千石,重新設立常平倉。
這筆支出,又讓他兩年白乾。
不論如何,左懋第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士民一心,韓城依然處於坐吃山空的狀態。
儘管他們都盡力,用了的種種舉措,韓城貧苦百姓很少做賊。
可仗打到這個地步,經商富戶的經濟來源基本斷絕,貧家田地糧食又一遭遭被賊寇禍害。
陝西的仗如果再打下去,韓城前途一片黑暗。
夜風涼了。
左懋第回過神,揉了揉脹的眉心,目光聚焦在書信‘韓城一年免徵賦稅’的段落。
那張像鐵關公一樣的臉上不自覺露出笑容,心中也不免想到,免徵賦稅後韓城百姓得以休養生息的浮想聯翩。
至少接下來,元帥府似乎沒有侵擾韓城的意思,他們能得到難得的時機,來讓土地恢復生機。
他甚至想借由元帥軍之手,對韓城完成清丈田畝的工作。
這件事本地人來做阻力很大,對元帥府那些外來戶來說卻很簡單。
這項積壓在韓城百姓頭頂數十年的積弊,若能一朝清掃而淨,韓城一定能爆出強大的生命力。
只不過……想到白天陳奇瑜的使者,左懋第臉上的笑容又逐漸冷卻。
這種情況在他短短三年的仕宦生涯裡,已經生了無數次。
每當他天真地以為接下來的情況會有所好轉,時局總會冷酷地扇來一個大嘴巴子,把他辛苦堆砌的桃花源蹂躪成一團糟。
左懋第都習慣了。
但這次真不行。
儘管身份和情感上,左懋第非常願意聽從陳奇瑜的指示出兵,就連他的母親陳氏,也叮囑他家族世受國恩,不能有負皇帝重託。
可韓城沒兵可出,這裡十一路民壯都是民兵,僅有守土之責,無出戰之意。
募兵的問題更加複雜,韓城衙門沒那麼多錢招募士兵。
他們的募主不是左懋第,而是城中四姓和城郊胡、黨、丁、楊等三十六家富戶。
募兵的所有糧草、兵器、甲冑、餉銀乃至衣裳日用,通通由三十六家出資供給,乾的是保境安民的活計,沒有出境玩命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