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波斯人

“鐺——”

宵禁鐘聲響起。

夜色濃烈,月光難以逾越巡檢司冰冷的高牆。

定遠縣西街某深巷,巡檢司的監房。

滿地的枯草混著莫名的黑垢黏連在一起,仰目便是碗口似的鐵窗,外面黑漆漆的沒有半點光線的墜入。

西側監房收押的色目人臥在乾淨的軟榻,眼睛瞪著朱興盛,時不時傳來幾聲異語,過得一陣又仿起鷓鴣“咕咕”的叫聲,相當另類。

東側蜷縮著的三個瘦弱女子衣衫不整,眼神無光地盯著髒亂的地面,這時獄卒挑著水火棍沿監房鐵欄一路敲打過去,她們的肩頭登時跟著那聲音輕顫起來。

朱興盛收回打量的目光,靠在牆上,面色陰沉。

那女子最後直言的朱公子幾個字,算是讓他明白,她尾隨自己的時間甚至更早,估計從頭一次入城便進入了她視線,緣由暫且無從得知……

他入城起先是來解決潛在風險和寨子的錢糧用度,後來也有幾分拉攏李善長的意思,後者是明確能看到的事,若她從始至終潛在一旁,自己身上足夠讓她產生興趣的……大概便是食肆裡那一番高築牆,廣積糧,緩稱王的言談?

但讓他身陷囹圄,究竟想做什麼?或者……想讓他做什麼?

哐哐——

這時,西側的色目人走近柵欄,拿了木箸來回敲著,待朱興盛疑惑看去,那邊登時用蹩腳的漢話嚷著:“你這漢人,喊了半晌,也不知應一聲。”

“有事?”

朱興盛皺了皺眉,柵欄那邊的異族男子一身白袍子,腰上纏著的束帶鑲嵌幾枚綠玉,手腕綴著金燦燦的佩飾,鉛灰似的膚色,鼻樑是高挺的,深棕色的馬尾撇在身後,這時山羊似的眼睛怔了怔,隨後斜睨過來。

“我當是個聾啞的,原來會說話,說來聽聽,所犯何事啊?”

朱興盛不理他,心裡想著如何脫困。

元朝的蒙古人和色目人觸犯律法,是要經過御史審理的。譬如華雲龍,他作為回鶻人,便是犯法也會有著優待,但其所犯實在令人瞠目,殘害朝廷稅吏……估計很少會有色目人這麼做。

而蒙冤入獄的漢人和南人,若身處元大都,興許會有獄訟審訊的機會,若身處南方的路州縣,自然不會有此待遇,最終多半淪為頂替某一案件的冤魂,若入獄的為女子,下場更是悽慘。

定遠縣到底是不足兩千戶的下縣,未設司獄司,只有巡檢司下設的監牢,若無意外,可能過不了幾日便有獄卒在他的臉上刺下字,隨後以示本案審結。

這種處境,能做的大抵也只有越獄了。

“怎生又成了聾啞的?這地兒待著實在無趣。”那邊的男子見朱興盛不搭理自己,反而目光轉向了東側監房,便將柵欄敲得更響,“別看了,那幾個都是韓堇豢養的娼女,叫狎客把玩膩了丟這兒自生自滅的,有甚好看,倒不如同我說話解悶。”

朱興盛忽的問道:“娼女?”

男子聞言猛地趴上柵欄:“欸!終於肯開口了,你這漢人倒是怪矜貴的。如何,別看我是波斯人,這定遠的市妓門道,也算頗為精通,待出去之後,作為慷慨的波斯人,我可以請你。”

“在下不勝此道……”朱興盛搖了搖頭,“況且要出去談何容易。”

“不勝此道……你莫不是腎脈有疾?”男子一臉古怪,隨後不提這茬,目光瞥向監房外面巡過的獄卒。

“這地方想要離開,有身份的叫人贖刑,沒甚身份的,喏,這些獄卒從前有不少是監房的常客,如今卻是韓堇的手下,若想不受監禁之苦,可仿效他們,有妻便送妻,下等妻為妓,逢迎百工,上等妻入樂籍,從此便是應官身。無妻的若有技藝傍身,倒也能避開成為刀下之鬼的下場。”

朱興盛“呃”了一下,轉而問道:“你既是波斯人,又覺得此處無趣,為何不找人贖刑離去?還有這韓堇是誰?”

“外面有個瘋癲的女人折磨我,我是被逼著進來的……”男子面色哀怨,隨後話音頓了頓,儼然反應過來的驚異神情,“等等,你這漢人竟不知韓堇,他可是定遠縣的縣尉,你並非定遠人氏吧。”

“我是鍾離縣人。”朱興盛揖手一禮,“在下朱興盛,足下如何稱呼?”

“阿爾希德,未取漢姓。”那邊回著波斯人慣用的手禮。

隨後那邊又說起自己在波斯如何如何的顯貴,怎生到得中原便遇上瘋癲女子……一番絮叨的話,落在耳裡,真真假假,大概是胡商,沿著絲綢之路過得河西走廊,一路南下,後來趕上江南疫災,折回是行不通了,最終在定遠縣落了腳。

聽著西側阿爾希德喋喋不休的蹩腳漢話,朱興盛不時瞥上幾眼東側監房的三個女子,惻隱之心多少是有,但升起的瞬間立時掐斷,隨後嘆著氣目光落向裡處的監房,關押的人是看不到了,更多抽抽噎噎的女子聲音偶爾在那邊響起。

至正年間,南方州縣有關牢獄的政策難以落實,獄官的俸祿也得不到保障,長久下來,有些牢獄荒廢了,有些落入私人手裡,成為官商勾結利益鏈條上的重要一環。

那黑衣女子讓他蒙冤入獄,有幾成會是這方面的緣由?若當真是此事,那實在太看得起自己了。

“不是腎脈有疾麼?朱小哥怎生又看?”阿爾希德目光不解,這般行徑莫不是那瘋癲女人口中的力不從者,其力於色?

朱興盛回過身,一臉無語:“我身子無恙……”

“你方才可是說過,不勝此道。”阿爾希德不知想到什麼,登時神情一悚,目光質疑,“莫不是龍陽之好,不然何解?”

“我不喜狎妓。”

那邊立時驚歎:“你竟不慕女色,果真龍陽!”

“……我還是腎脈有疾吧。”波斯人的固有觀念真是相當神奇……朱興盛失去言談興致,沉默下來。

“鐺——”

宵禁的鐘聲又一次自遠處鳴響,子夜將至。

這時隔牆挑著的燭臺裡,火苗微弱,如豆搖曳,光線漸漸昏暗,遠遠的獄字下,隱約見著有獄卒的身影從那邊的長案上提了盞膏燈朝這邊走來,是要續上火燭了。

“眼下可是望六日?”阿爾希德沒來由地問了句,也沒等朱興盛反應,又自顧自嘀咕著,“子夜過了,該當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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