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向西漸漸垂下，空氣中漸漸開始瀰漫起山雨欲來時分植物葉片上獨有的溼潤氣息。禮堂斜後方是高聳的鐘樓，幾大片厚重的陰雲從最遠處樹尖起步，逐層翻滾漫上天際，襯在鐘樓的深紅色尖角屋頂之後，令那棟建築的上半身恍若一支穩穩立於海浪中心的輪舶帆桅。
這座傳統老校區比鄰內環河道，建築年代久遠，在一眾嶄新光鮮、科技感十足的大學城片區中難得還保持著極為亮眼的海派風格。屋角飛簷起翹的經典歇山頂、優雅的青色牆體配紅磚拱廊、河濱步道一側的齊膝喬木間綴滿星星點點的嫩黃花朵，敞闊草坪綠地上偶有成旋兒飄落的飛鳥羽毛，一對學生情侶把頭湊在一起，親密閱讀同一本書。雨水襲來之前的清風吹過蔥鬱樹木，出含蓄低沉的呼嘯，一隻水鳥鳧在河面，把頭深深藏進翼下，淺灰色河水以它為圓心向外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紋。
時間還早，成辛以放緩腳步，捏著柳條，繞到河岸邊望著水面出了會兒神，才摸了摸清爽下巴，沿著河濱步道，不緊不慢繼續往禮堂走。
正逢高校講座季，學校禮堂外的公告欄上貼著好幾波系列學術講座的通知，受警校之邀前來做學術演講的都是各專業的教授、研究員等等，其中有白蒼蒼的老頭子、也有眼鏡鏡片比鞋底還厚的中年禿頂學者。放眼望去，方清月的名字格外醒目地列在左數第三張海報上，演講題目與骨骼系統疾病遺傳因素相關，後面跟著她的學術職稱和一連串天書般的講座內容概要。
成辛以抿起嘴角，笑意漫至眼底，視線從她那張一本正經板著臉懶得笑、敷衍得很明顯的低畫素職業形象照上收回，抬腳邁上深紅色的廊階。
剛走到二樓，就隱隱聽到擴音話筒裡傳來熟悉入骨的細細柔柔的聲音。
後門敞開一角，他輕聲走近，才現來聽講座的師生聽眾比想象中多了好多。別說沒有半張空餘座位，所以很多學生不得不自帶椅子和馬紮凳，坐在最後一排座位之後，而椅子放不下的地方，竟甚至還有不少人索性站著，密密麻麻擠在牆角，邊聽邊不時用手機拍攝講臺大螢幕上的ppt。成辛以靠在牆邊，透過門縫和密集人頭，正好能看到講臺上的那道白色身影。
他沒動，感覺胸腔裡有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才一週沒見而已。
可她又是這樣，又是這樣毫無預兆地美到無與倫比，美到令他覺得自己彷彿僅僅是第一次見到她。
不過，為什麼她看上去不太一樣了……好似多了些什麼。
是什麼呢……
成辛以眯起眼睛，微微偏頭觀察她，耐心尋找端倪。
大概因為是很正式的系列學術講座，她今天的裝扮不僅比平日裡成熟，還意外驚豔。精緻柔軟的白襯衫，材質看起來手感很好，深色西服裙的款式雖然保守，卻能恰到好處地襯出玲瓏線條，而且因為束縛著襯衫下襬，反令那一握纖腰不可思議般的更細了，彷彿河岸邊隨風搖曳的盈柔葦草。長卷烏不似平時在法醫所那樣紮起來，而是如海浪般散開，披在腰間，左邊多分出一點垂在身前，右邊挽在耳後，露出好看的白皙耳朵，還戴了小巧的珍珠耳飾。
他揚起眉——找到了——她今天化了淡妝，沒戴框架眼鏡，眉眼動人更甚，唇色也比平日裡更加紅潤，就那樣盈盈若若站在臺上，腰板纖細挺直，儘管言談舉止嚴肅沉穩，神態專業十足，但恰恰是在這樣全神貫注的不經意之間，偏偏就會有隱隱一絲絲、即便是以前談戀愛時也不太多見到的——成熟嫵媚的感覺——從那一抬手、一落眉間依稀流露出來。
明明大螢幕上放的盡是些血腥淋漓的解剖學影像、或者是些已授權可參考的刑事案件卷宗截圖，無一不令人眼畏心寒，可她站在大螢幕前方，偏就襯得身後詭異可怖的背景板似乎都溫柔了不少。
骨骼系統疾病。
他無聲咧著嘴角不知收斂，旁若無人笑得像個傻憨憨，靜靜感受著那種不可控制的鬆弛態勢又一次迴歸他的全身經絡，好似只看著她，他就已經得到了最全面到位的舒適休息。
所以……成辛以漫不經心想著……像這樣每次一見到她的臉，就會渾身筋骨放鬆、彷彿墜入柔軟溫暖的棉花海的這種症狀，也算是某種骨骼系統疾病麼？他還有藥可醫麼？等講座結束了，他一定要好好請教一下方博士才行。
方博士。
方法醫。
方清月。
他的心甜到彷彿充滿透明氣泡。
真好。
這是他的合法妻子。
他已經擁有了全世界最理直氣壯的資格保護她、照顧她、愛她。
……
成辛以深吸一口氣，鼻腔中吸入潮溼的雨前草葉和泥土味道，還有一些老式建築內部特有的磚石氣味，命令自己把心思從那對柔軟紅唇上暫時移開，凝神投入到這場學術講座中，認真聽了一會兒她正在講的學術理論，才又後知後覺漸漸現——她講得是真的很好，雖然表情淡然平靜，聲線疏離刻板，但內容非常充實，銜接連貫、邏輯順暢，語也不像六月初剛回國第一次參加全員案情討論會時那麼蝸牛另類，甚至還會偶爾面無表情地用方氏特有的小尼姑語調丟擲一些恰到好處、生動形象的學術專業逗趣梗，讓臺下學生忍俊鼓掌，紛紛聽得津津有味、沉浸十足。
這會兒講座已經接近尾聲，十幾分鍾後，就到了隨機提問環節，舉手的學生很多，直到主持人點到後排角落的某個學生時，她的一雙眼才遙遙移過來，碰到自己的丈夫、也就是他的。
似乎是怔了一下，她眼角微揚，露出他很喜歡的微詫表情，接著，紅唇抿起變成他更喜歡的那種弧度。一秒之後，才又看向提問的人，開始柔聲細語解答問題，神態自若，但右手手腕忽然垂下來，搭在講臺邊緣，食指一下一下輕輕叩著。
一段熟悉古早的旋律伴隨近似樹枝尖端劃過冬日積雪的氣息一起掠過他的腦海。
……
靜默亦似歌\/
那感覺像詩\/
甜蜜是眼中的痴痴意。
……
褲子口袋裡的手機傳出輕微震動，成辛以被喚回思緒，低頭掃了一眼螢幕，又抬頭望向講臺。學校主辦人剛結束簡短的總結言，宣佈本期講座結束，但她剛走下臺，就又被好幾個學生圍住問問題、留郵箱。他穿過人群捕捉到那雙同樣望過來的細長眸子，揚了揚手機，示意自己去外面等。
她極小幅度地點了點頭。
——
解答了幾圈問題，又不太熟練地與四面八方客套了幾句，方清月提著主辦方熱情送的一堆紀念品，盡職盡責在禮堂門口完成最後一句禮節性交流，終於可以抬頭看向走廊另一端。
聽眾人群稀疏散盡，最後一波女學生路過樓梯拐角時，轉頭投去驚豔的目光。圍欄扶手前站著的身高腿長的成年男人，側臉輪廓線條如刻，但氣質與校內學生截然不同，手機舉在耳邊，偶爾簡短衝話筒那頭回應一句，另一隻手背在身後，目光投向地面。大概正在與話筒里人說的是工作，所以成辛以的表情嚴肅冷漠，於是那幾個女生也只是停步看了看他，拉緊挽著的閨蜜胳膊，一步三回頭地走了，沒再多做些什麼。
她正想邁開步子，被身後一個面色紅潤的男學生叫住，囁囁嚅嚅問她能不能再多請教一個學術問題。
於是她又停下來。
等答過疑再看向那邊，他已經掛了電話，冷漠態度已經不見了，正負手微微笑著望著她。
方清月抿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