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抉擇

齊恆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裡很冷,他看到了父親,母親,妹妹,林遠,他們圍在自己身邊一直在喊著些什麼,但自己什麼都聽不到,焦急中,耳邊只有隆隆的炮聲;之後,又彷彿掉進了火爐裡,身上熱的燙,徐連長,田小班,劉營副,毛求長這些戰友圍了過來,打著手勢讓自己趕快離開,可自己怎麼也挪不動身子。

猛地醒來,黑暗中的齊恆現自己趴在一個淺灘上,耳中傳來身旁江水的唰唰聲,努力想挪動身子,但本來掌控自如的身體彷彿不屬於自己了一樣,廢了很大勁才翻了個身。就這個簡單的動作好像就已經耗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氣,齊恒大口喘著粗氣,腦袋一跳一跳的疼。扭頭四下張望,遠處對岸應該是南京城的方向,火光和燈光還在夜空中閃動,不時還有槍炮聲傳過來。解下頭盔丟到一邊,齊恆一點一點挪著坐了起來,茫然四顧,可週圍什麼都看不到,沒有人,沒有光,齊恆陷入了一種無法名狀的恐懼中。

時間前推,12月12日下午五點。唐生智離開了衛戍司令部,帶著一眾隨從和副司令長官劉興,羅卓英等人直接來到了南京煤炭港,戰前,唐生智命人在這裡藏了一艘小火輪,司令部人員乘坐這艘小火輪直接渡江去了浦口。丟下了南京城數萬守城官兵和幾十萬滯留的居民…

不僅是唐生智等人,許多高階將領同樣先行離去。他們有的人只是給部下打了電話通知要撤退:教導總隊第二旅旅長鬍啟儒打電話給他的第三團團長,說自己要去下關聯絡36師,讓團長先代行旅長職務,自己獨自上了船;71軍軍長王敬久和87師師長沈藻也直接跟著衛戍司令部過了江。有的人只是回部隊通知了一下,就自行撤走了:教導總隊總隊長桂永清回到富貴山地下室指揮所通知幕僚準備撤退,留下參謀長邱清泉處理檔案,自己跑去乘船了。有些被長官丟下的部隊還在自抵抗,有些沒有指揮的部隊開始湧向城裡,湧向他們所知道唯一一個有船可以過江的地方——下關碼頭。

古老的六朝古都金陵在短短的一個下午變成了混亂的海洋,沒有長官的命令,不同部隊的潰兵脫離陣地,湧上街頭,現軍隊開始撤離,見勢不妙的南京市民紛紛加入人流,維持秩序的憲兵攔不住洶湧如長江水般的人群,被衝散,被衝進人群裡裹挾著流向碼頭。城外和城牆上一些還在防守的部隊猛然現本該防守自己側翼的友軍陣地已經沒了人,紛紛放棄陣地後撤,匯入了街道上擁擠的人群中。

第87師指揮部裡,副師長陳頤鼎半天得不到師長沈藻的訊息,正急的團團轉。“副師長,副師長!”聽到有人喊他,急忙回頭,現是261旅的孫天放副旅長。

“孫旅長,有什麼訊息?”

“我們的偵察兵剛剛彙報,83軍那群廣東佬出了太平門,都跑了,現在我們沒有友軍了。並且城裡也亂了,估摸著好多人都要跑了,副師長要不我們也撤吧。”

“我沒有收到命令,就這麼撤了,要是上邊怪罪下來…”

“副師長,要是不撤的話,我們就是孤軍了,打也打不過啊,要不把幾個團長叫來大傢伙商量一下?”

“好,大家先商量一下再做決定!”陳頤鼎還是有些擔憂。

過了一會,除了殉國的259旅易安華旅長,87師剩下的幾個中高階軍官都到了,幾個人一合計,乾脆一起按個手印,上邊怪罪下來大家一起頂,於是,87師剩下的部隊也開始撤向下關。

此時的南京城裡,守衛挹江門的36師部隊還沒有接到撤退的命令,面對潮水般湧來的潰兵和難民,他們還堅持著自己之前的職責。可湧向挹江門的人越來越多,不知是誰被擠火了,放了一槍,這下挹江門炸了鍋。守門的36師士兵認為有人要硬闖,架起機槍就向人群開了火,急於出城的潰兵紛紛向阻擋去路的36師官兵開火,槍聲響成一片。好不容易擠到前邊的潰兵和難民本以為可以第一時間出城,卻被兩邊的火力夾在中間,一時間血肉橫飛。有的人被打倒在地,想爬到安全的地方,卻被後邊上來的人活活踩死,有的傷兵倒在地上被踢來

踩去,眼見求生無望,一狠心拉響了身上的手榴彈,但炸出的一小片空地立刻又被人擠滿了。怒罵,哭嚎,哀求,慘叫,呻吟…挹江門前的街道上變成了血流成河的人間煉獄。等36師接到命令放開城門,已經有不知多少人死在了挹江門前,之前在光華門血戰負傷的教導總隊上校團長謝承瑞被擠倒在混亂的人群中,部下哭喊著:“不要踩他,那是我們謝團長,謝團長是英雄啊。”一邊拼命阻攔著人群的踩踏,可還是沒能阻攔住人群,謝團長沒有犧牲在戰場上,而是倒在了挹江門外擁擠的人群中……

鐵道部地下室指揮部外,南京市長兼憲兵副司令蕭山令穿著呢子軍服,拒絕了副官讓他隨衛戍司令部一同撤離的請求,他對副官說:“你們都可以走,我不能走,我是南京市長,我要為南京的市民負責,要走我也一定要最後一個走!”隨後帶著憲兵部隊趕到下關碼頭維持秩序,掩護守城部隊和難民撤離。

廣東來的83軍156師師長李江沒有接到軍長鄧龍光的突圍命令,撤向了挹江門,見城門堵死,帶著部下從城牆上用綁腿連在一起吊下城牆才得以離開。83軍和66軍其他各部在66軍軍長葉肇的指揮下,沒有遵守唐生智的突圍命令,從太平門直接正面突圍出了城。

第74軍軍長王耀武之前也偷偷藏了一艘小火輪,突圍命令下達後,他指揮著74軍直奔碼頭,全軍官兵靠一艘小火輪大部成功渡江。

但能夠有指揮有建制撤離的僅僅是少數人,因為很多高階將領提前逃走,加上沒有通訊裝置,人都混在一起,絕大部分守城官兵都處於兵找不到官,官找不到兵的狀態,城中謠言四起,有人說軍官都跑了,也有人說鬼子已經進了城,還有人說下關碼頭有很多船可以乘坐…不明真相的潰兵和難民好不容易穿過成了屍山血海的挹江門門洞,跑到江邊,看到的只有滾滾江水和寥寥幾條小船。

有的人覺得自己水性好,抱著木板或木桶樹枝就下了水,想游到對岸,可他們低估了冬天長江水的寒冷,遊著遊著就沉了下去。有的和相識的人三五成群,拆下附近民房的門板,砍下樹枝做成木筏渡江,卻在半途中散了架,木筏上的人在江水中掙扎幾下就不見了蹤影。有的人好不容易擠上一條小船,為了早點開船面目猙獰的向還扒著船幫的手足同胞開了槍。有的軍人見無法渡江,脫下軍裝丟掉槍跑到了居民區躲了起來,想化裝成平民躲過一劫。有的難民爭搶不過潰兵,抱著家人坐在江邊大聲痛哭。有的難民跪在地上哀求上船的人帶上自己的孩子……

有的市民跑向碼頭想渡江逃命,更多的市民則是躲在家中,關死大門,和家人抱在一起,或是瑟瑟抖互相安慰,或是詛咒著這亂世和殘暴的侵略者,或是祈禱自己與家人簡簡單單的平安。

在光華門等幾個城門附近,正在撤退的守軍還在與尾隨而來的鬼子交火,有丟下槍拼命跑向城裡的,也有拉響手榴彈和鬼子同歸於盡的,有不願再逃命轉身重新撲向鬼子的,也有城破心涼絕望自戕的……

這一夜,身處南京的每個人都在抉擇,生與死,戰與逃,走與藏。

身處對岸的齊恆是幸運的,他並不知道南京城生了什麼。現在最大的問題是自己如何能夠活下去。好不容易在岸邊一個小樹林找到一小片空地,齊恆也不管不了太多,用兜裡那個還能用的打火機點了一堆火,烘烤著自己溼漉漉的衣服和寒冷的身體。在噼啪的火堆旁,齊恆再也忍不住昏昏沉沉的腦袋裡的睡意,沉沉睡去。

12月13日清晨,幾個渡過江的疲憊士兵現了快要熄滅的火堆和一旁靠著樹幹的齊恆。其中一個年輕計程車兵大著膽子湊了過去,現是一個穿著國軍軍裝的軍官,便招呼其他人來看看。他們身後還站著一個年輕的女孩,穿著白大褂,探頭探腦的張望著。一個年級大一些的軍官趕了過來,先仔細檢查了齊恆的身體,現齊恆還活著,趕忙招呼那個女孩:“魏徵,快,藥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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