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五 始作俑者

小說:西周長歌 作者:湛兮若存

只見她的軀體突然變得僵直,牙關重又咬緊,腰部略微塌陷,四肢緩緩叉開。她身上的被褥散出一種難聞的汗酸味。

這時,孩子的軀體又逐漸松馳,四肢也重又收攏,蜷縮到床的中央,眼睛始終閉著,也不聲音,呼吸似乎更加急促了。

姬多友雖站在門後,離得遠些,卻也受不了了。那一聲聲的急促呻吟聲像一塊塊石頭,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一眼瞥見前方數步外站著的正是負責鄂姞病情的胡太醫,便打了個眼色,示意他出來。

二人走到廊下,簡單見了禮,姬多友開口問道“娘娘病勢已危,太醫為何此時離開?”

老太醫皺著眉頭道“這------從昨日起,少己姑娘與仲姬公主病勢見沉,大王急火攻心,命將二人抬至太醫署,召所有太醫共同會診。大王還說,若她們有任何好歹,便要處置整個醫署太醫。老奴這才------”

多友知他的難處,擺擺手道“此事休要再提,眼下胡太醫可否依原方治藥一份,送往萱寧宮,或可救娘娘一命!”

“這個嘛------”胡太醫瞟了一眼廳內,遲疑道“可大王方才分明說了‘讓她去死’的話,老奴無有王旨,怎敢------”

“胡太醫無妨!”姬多友略一思索道“太醫只需按方吩咐煎好藥,之後我自去送!”

“這個行得!”

胡太醫應聲而去,多友忽聽廳內姬胡的叫聲,趕緊拔腿邁了進去。

仲姬彷彿肚子裡被什麼東西咬噬一般,身子重又縮成一團,同時出微弱的呻吟聲。小小的身體因顫抖和痙攣而抖動,細弱的骨骼,就好像被狂風吹彎,在高燒中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一會,狂風過後,她的身子稍微放鬆了,高燒似乎退去,她氣喘吁吁的樣子離死亡越來越近了。此時,熱浪第三次襲來,把她的身子稍微掀起來一下,全身重又蜷縮成一團,怕被火焰燒灼似的,恐懼地退縮到床鋪的緊裡邊,同時拼命地搖晃腦袋,完全掀掉了身上的被子。

大滴大滴的淚水,從她紅腫的眼皮下湧出,開始在鉛灰色的臉上流淌。她胳臂和腿上的肉彷彿都化了,這次病後,她已精疲力竭,癱在凌亂的床上,姿勢十分難看。

“仲姬------”姬胡已是泣不成聲,帶著哭腔懇求道“你們------能不能讓她少遭些罪?”

“大王,”太醫令上前一步奏道“或許藥力正在揮作用,再堅持一下,或有轉機也未定。”

“真的嗎?”就像垂死的人抓住的最後一根稻草,姬胡選擇相信這根稻草的功效。

仲姬一直閉著眼睛,似乎安穩了一點兒。姬胡懸著的心尚未放下,忽然一個帶甲侍衛在廳門外奏報“稟大王,萱寧宮傳來訊息,太后娘娘薨了!”

“什麼?”姬多友只覺眼前一黑,不自主地摸了摸胸前口袋,在那裡,還靜靜地放著一朵早已枯萎的銅草花------

“知道了。”姬胡不耐煩地一揮袖,依然全力注視著自己的妹妹。

仲姬的雙手彎成爪子狀,輕輕地划著床鋪的兩側。接著,她的手又抬上來,搔著自己的膝蓋,然後又突然蜷曲雙腿,大腿收攏到貼近肚子,然後又不動彈了。這時,她第一次睜開眼睛,瞧著一丈外的王兄姬胡。她的臉如泥塑一般,凹陷處的嘴巴張著,同時出一聲拖長的號叫。這叫聲十分單調與不協調,聽起來不像人聲,讓所有人的毛骨悚然。

姬胡只覺心如刀絞,背過身去雙手舉過頭頂,仰面大喊道“蒼天哪,救救孤的王妹吧!”

這當口,仲姬還在繼續叫喊,伴隨著醫署內太醫內侍的哭泣聲如潮般湧動。猛然間,所有的聲音又都止住了。原來的仲姬的叫聲已微弱,越來越微弱,終於止息了。眾人擁上前去,女童的嘴張著,但是已無聲無息,躺在凌亂的被子凹陷處,身子突然就縮小了,臉上還殘留著淚珠。篳趣閣

“大王,臣有罪,公主她沒有挺過去,已經去了!”太醫令哭喊著跪伏請罪,滿廳人等齊刷刷跪了一地。

“噹啷————”一聲,循聲望去,原來是胡太醫端著一方煎好的藥,慌亂中摔了一地。這一聲響,將姬胡從呆若木雞的麻木狀態中驚醒,他奔過去一腳將胡太醫踹下醫署的石階,怒吼道“王妹已歿,你還在給誰煎藥?來人,把他杖斃!”

胡太醫一驚,大呼道“大王饒命!是司馬大人要小的按方煎藥,送去給太后的-------不是小的-------”

話未說完,已被侍衛拖出。此時的姬胡,雙目通紅,彷彿一隻受傷的狼,不咬死獵物不罷手。他怒吼道“姬多友!”

“臣在!”是福是禍都躲不過去了!姬多友橫下了一條心。

“這疫方是假的麼?”

“大王,此疫方是屠格王子親手交託與我的,若不是他有意欺騙,便不會有假!”

姬胡猛一揮袖“可仲姬公主死了!死了!你告訴我,這疫方是真的嗎?”

“臣------臣不知,屠格說過,此疫方並不能救活所有人,大約只有一半的人可有生機。臣不通醫理,此中原因當請太醫署深研!”

“不必了!”一聲金屬出鞘之聲,雪亮的王劍指到了多友鼻尖,姬胡怒斥道“身為人臣,你事主不忠不誠,與獫狁王父子不清不楚。否則,那屠格為何單單將疫方交託與你?你回宮,不先面王,亦不來太醫署交方,反而先去關切那罪婦的病情,所為何來?”

王劍劍身散出青銅特有的寒光,也映照出姬多友不敢置信的神色。他無法相信,眼前這個暴怒的,對自己拔刃相向的少年天子,就是那個打小扒著自己的衣角,不停喚著“多友大哥”的小屁孩麼?怎麼如此陌生?

少年的吼聲依舊還在風雨中咆哮著“你還我王妹!還我少己!”

說話間,劍鋒已到喉間,眼看就要刺穿喉管了。多友本能地向後一閃身,抽出腰間的天月劍,也來不及出鞘,生生用劍鞘格擋開了這一劍。或許是反作用力太大,姬胡竟能後退了三步才止住了。

所有人眼見這一幕都驚呆了,姬多友身為臣子,竟然挺劍與周天子相抗,這------這在“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周天下,可不就是接近悖逆之行嗎?本來,身為臣子不能帶兵器面君,可這會子宮中侍衛宦官宮女染疫者十之有三,很多規矩也是鬆懈了,可他就這樣拿出來了。若是秋後算帳,還不知要牽連多少人?很多人在心裡害怕地盤算著。

姬多友也是呆住了,他只是出於本能,卻沒有想太多。眼看著姬胡被自己這一擊後退三步,這才醒悟過來。連忙跪下請罪道“臣冒犯天子,大不敬之罪,請大王賜罪。”

姬胡正待舉步,卻覺自己的腿被拖住了,原來是被內侍賈不知何時死死抱住了,懇求道“大王切切不可呀,子良將軍有罪論罪,這般行事有違體統啊!”

或許是他的勸諫起了作用,又或許是廊簷下的雨瀑讓姬胡清醒了許多。是啊!雖說君主掌臣子生殺予奪之權,可若是自己親自動手殺人,可是要丹青上留下千古罵名的。他收劍入鞘,緩言道

“子良既然心心念念於萱寧宮事,孤聽說那裡的宮人都差不多死絕了,也無人料理嫡後孃娘身後事。就罰子良前去萱寧宮,處理後事吧!”

多友不解“太后娘娘身故,當舉國喪,怎能由臣料理?”

“她是始作俑者,死有餘辜!”姬胡厲喝道“此婦居心叵測,為我大周帶來這般災殃,怎麼?還要孤為她披麻戴孝不成?隨你如何處置,屍身不得出萱寧宮!”

一到夏季,草原上百花開放,一派生機盎然的模樣。獫狁的女人和大周的婦女在愛美之心上並無差別,王帳的周圍在這個季節總有五六名賣胭脂水粉的小販集結。獫狁士兵不准他們入帳,以防混入奸細,但卻允許姑娘媳婦們出來挑選可心的物品。

別看大周與獫狁做了上百年的世仇,但周地的胭脂水粉在這裡卻出奇地受歡迎,桃花紅的胭脂,杏花白的細粉,還有茉莉花汁做的香膏------十分搶手,一轉眼的功夫就能賣完。

其中一個白淨青年的攤位最為跑火,圍攏的主顧最多。只是那青年並不全力應付自己的生意,不時還偷眼瞄向離自己不遠處一座孤零零的圓頂帳篷。這帳篷比其他的王庭帳篷要小一多倍,大約只容得下一兩個人居住,帳篷門懸掛著一條灰色的狼尾,看起來並不起眼,可總有一名士兵不遠不近地看護著。

“那是什麼地方?怎麼還派兵守著?”青年裝作不在意地問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圓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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