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六 坐困愁城

小說:西周長歌 作者:湛兮若存

這疫病像在畫圓圈一樣,從萱寧宮到整個王城,從王城到整個鎬京都城,一步步向外擴延,下一步便是整個王畿了。那將是怎樣一種可怕的場景?大周王畿將幾無可禦敵之兵,幾無可耕作之民------

不,他猛地甩甩頭,決不能讓此種情狀一再生,必須制止!

“稟報相國鎬京令請見。”一名書吏入林奏報。

“喚他進來。”召伯虎臉色一沉。

入得大廳,只見一名鬍鬚連鬢的錦袍吏員急急一拱手道“相國,鎬京四門已閉,都尉府所有官兵遵相國令日夜巡城,無有間斷。”

“辛苦了!”召伯虎長嘆一聲“此本是王城司馬之職,只是目下子良將軍困於王城,只得辛苦你軍民兩頭一肩挑了!”

“此乃臣的本份,相國何須如此?”

“對了,城中情形如何?”城門乍一關閉,城內必定人心浮動,這是召伯虎最憂心也是最關心之事。

“目下還好。若糧草飲水能供應得上,城門便是自閉大半年,也無甚要緊。百姓嘛,只需吃喝有著落,便不會有甚好多想的。只是這時疫------”鎬京令的眼神有些飄忽,誰都知道此病無解,這可是個大問題。誰肯坐困愁城等死呢?

召伯虎似乎不想接這個茬,問道“城中老鼠怎麼樣?真的有那麼多嗎?”

“說起這個,可真邪了門了!”鎬京令皺起了眉頭“一夕之間,滿城到處跑的是老鼠。它們從井裡,從陰溝裡頭竄出來,好像從地底下跑出一個老鼠軍團。真是邪門!”

“你的意思,此事乃有人刻意為之?”召伯虎挑起眉尖若有所思。

“臣------”鎬京令遲疑了一會,還是決意實話實說“萱寧宮之事,在城中流傳甚廣,既然獫狁可設鼠蠱傳疫一次,焉能保證其不會再設一次?目下要緊的是,這解疫之方------屠格王子被放歸,卻只換回一張假疫方,我大周手上已無可交換之籌碼。這時疫光靠防是無用的,還是要想法子找到破解之法。依臣之見,不如召集城中精通《內經》者,日夜鑽研試藥,以尋覓疫方。”

召伯虎淡淡應道“宮中太醫署已揣摩月餘,依然無甚進展。或許,民間有高人也不一定,你去辦吧!”

“諾!”鎬京令應聲而去。

相府嚴令一下,鎬京便成了一座不許進也不許出的鐵桶一般的堡壘了。這種全城封閉令人猝不及防,將許多沒有思想準備的人置於突然分離的境況。

法令實施的當天,才幾個時辰,鎬京官署便應接不暇,無數請託之人,各找各的門路,陳說各自的境況,可惜沒一個能予以考慮。百姓們需要幾天時間才能明白,他們落到了毫無迴旋餘地的境地,什麼“通融”“照顧”等詞語都喪失了意義。

人們現,昔日車水馬龍的官營驛館儼然成了醫館。可是,進去的病人無論是躺著奄奄一息被抬進去的,還是掙扎著被攙扶著走進去的,全都沒有一個能活著走出來。他們害怕了!恐慌在蔓延------

鎬京的東南西北四面城門,每天從早到晚總有些許的人群聚集,乞求門吏的憐憫,要求出城。不出意料的是,每次他們都是失望而歸。間或還會捱上兵士的幾鞭子,爆小規模的衝突。這樣的事情層出不窮,負責鎬京守衛的王師護營疲於應付,左支右絀,已是十分吃力,別的事已根本顧不上。

延作醫館的官營驛館外,總有一些淚水漣漣的婦女胳膊上挽著籃子,眼巴巴地望著醫館的大門,指望能給裡頭的親人送去點吃食。當然,她們的願望是不可能實現的。

當然,也有例外的情況生。

正值盛夏,大風颳起。鎬京城位置較高,毫無天然屏障,狂風可以長驅直入,灌進大街小巷,勢不可當。快一個月了,城內沒下一滴雨,全城覆蓋著一層灰塵的薄殼,被大風掀起來,塵土和紙片隨風飛揚,勢如浪濤,擊打著日漸稀少的行人的腿腳。

已是暮晚時分,夜色在大風的助力下降臨得更快,街巷空蕩蕩的,只有風在持續不斷地悲鳴。城外鎬水的波濤似乎也在看不見的地方洶湧著,捲起一股潮溼和水草的氣味。這座不見人跡的城池,被塵土染成灰黃色,迴響著風的呼嘯,就像一座受難的孤島那樣哀鳴著。

驛館門前已經不見了常有的那些面露哀慼與菜色的婦女,也算是可慶幸的事情了。一個年輕後生在蕭風中走入了驛館的大門,引起了守門吏的注意,趕緊詢問來意。這裡來的不是病人便是病人家屬,如此一個健碩年輕人走進來,不引起關注也難。

年輕人指指外牆上懸掛的羊皮告示,說“我是來應徵的。”

“應徵?”守門吏十分吃驚,這招募民間杏林高手的告示懸榜已有幾日了,應者寥寥,怎麼今日------他上上下下打量著年輕人,目光敏銳,身輕氣捷,根本不似有醫術在身之人。不由自主搖了搖頭“你------會醫術?”

“略通一二。”

“讀過哪些醫書?”

“《黃帝內經》匆匆一覽,在鄉間時也會幾個草頭方。”青年淡淡回應道“我雖年輕,但眼見城中百姓如此受難,自己空有一身力氣亦無處報效。我看你們這裡也正是需用人之時,大人何苦定拒我於門外呢?”

門吏想想也是,這個年輕人縱使醫術不精,但看起來也有一把子力氣,抬送擔架也必是一把好手,便點點頭“如此,你便留下來吧!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在下重黎。”

當人們徹徹底底對自己的處境有了明確的認知之後,鎬京城的氛圍生了奇異的轉變——城中的酒肆茶樓竟然異乎常態地繁榮了起來。庶民們不再計較一銖錢一斤粟的得失,而是成群結隊地擁到城中最知名高檔的酒肆前排隊,長街僅有的幾家飯鋪家家人滿為患。

與之相對應的是,倡優們也漸漸忙碌起來。在那個時代,身材矮小的侏儒天生便是從事倡優娛樂業的好材料。正因為他們身體受限,不能當兵亦拿不動鋤頭,只有做這個博人一笑的賤業為生。

召伯虎曾經在長街光顧過的那家茶館內座無虛席,人們聚精會神正在聽兩名優人的演唱。一名身著白衣,一張臉塗白得看不出本來膚色的女子正在唱《行露》“厭邑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女無家,何以我獄?雖我獄,室家不足!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誰謂女無家,何以我訟?雖我訟,亦不女從!”

這是無名女子為拒絕下嫁有婦之夫而作。演唱如行雲流水,女倡還加入了原本沒有的顫音,更顯得音調哀婉,用眼淚博取觀者的憐憫。

“好!”茶館座席內爆出一連聲的叫好聲。人們交頭接耳議論,難怪長街的商家個個邀請這對優人駐店演唱,端的是功力不凡,催人淚下。

這是男女對唱,女子拒絕下嫁,下面該男方出馬了。人們豎起耳朵準備聽那驚世駭俗之音。男優亦是一身白衣,散玉冠------雖抹了粉,卻不似女倡那般厚,隱約透出一種不太自然的紅暈------他似乎受到觀眾們叫好的鼓舞,以一種誇張的滑稽可笑的動作朝女子的方向走去。

他也顧不上自己的扮相了,張開雙臂叉開雙腿,在羊圈的佈景當中公然癱倒在地------這情景顯得十分不合情節,人們開始覺得不對勁了。樂師的笙伴奏也突然戛然而止,茶客們紛紛站起身來,面帶懼色地向地上張望,有的人開始後退著緩慢離開。

漸漸地,人群移動度逐漸加快,竊竊私語變成了大聲嚷叫,大家爭相擁向出口。他們身後,傳來女倡尖利的驚叫聲“啊——,夫啊——”一聲高過一聲。

茶館老闆躲在櫃檯後頭,捏緊鼻頭,甕聲甕氣地衝著女子叫嚷著“你在嚎什麼喪?都染疫了,還出來害人,弄得我這生意都沒法做了!明天就得關張。你還不趕緊把他弄出去?”

“慢著!”一聲低沉的喝聲,女倡抬頭,淚眼迷朦中看見了一張黝黑清矍的面龐,本能求助道“先生,可否幫搭把手?”雖出此言,但女人並未抱多大希望,畢竟染疫之人誰肯沾手?

來人並未應聲,俯下身探出一根指頭到男優鼻下試了試,斷言道“他還沒死,剛剛染疫,一時暈厥而已。店家!”

“幹什麼?”店老闆沒好氣地說。

“打碗冷水。”

“莫非你還想救活他?一個倡優,死活有甚干係?”自古仕農工商,連富商大賈都不入流,何況是供人取樂的倡優呢?那豈非是最最下等的賤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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