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九十三 悲兮綠衣

小說:西周長歌 作者:湛兮若存

此情此情,他只覺得一陣天眩地轉,勉強扶住窗欞,這才立住。他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轉臉問帶他來的那個侍婢“夫人如何突然病了?”

“奴婢也不知內情------”婢女帶著哭音一指屋外“番國那邊來人了,夫人問了幾句話,便口吐鮮血,不醒人事了------”

順著婢女手指的方向,召伯虎看到一個瑟縮手腳的僕役正站在院中的老樹下,十分侷促的樣子。他一招手,那人趕緊湊了過來,一拱手道“見過相爺。”

“你跟夫人講了何話?以至於她吐血眩暈?”召伯虎厲聲喝問道。

那僕役萬分不安地扭動著身軀道“稟相爺,小的乃是番世子的家僕,是世子讓小的來鎬京找夫人求助的。”

“究竟何事?”

“君上已立應氏為正夫人,數月以來,應氏與幼公子在君上耳邊講了不少世子的壞話。而今,世子被君上疏遠,遠謫邊境去防範楚鄂兩國,接下來怕是要被廢了。世子讓小的來求夫人設法挽救一二!”

“笑話!”召伯虎沒好氣道“夫人一內宅女流,如何插手你番國的立儲大事!”

“此事不難!”那僕役抖抖索索奉上一份血書“世子在書中寫得明白,天子駕幸洛邑,開春必會於東都謁見四方諸侯。世子請夫人與相爺設法,下一份王書,點名世子前往謁見。只要在大王與天下眾諸侯面前正了名份,料那應氏也無計可施。”

想到生死未卜的妻子,召伯虎怒上心來“夫人就是看了這血書才人事不醒的對吧?哼!枉為她的父兄,竟然不顧夫人病體勞碌,竟拿這事來堵心?若是夫人有個三長兩短,你們世子之事我召虎還會再管嗎?”

那僕役聞言,叩頭不止“請相爺恕罪,番國遠在千里之外,委實不知夫人沉痾如此之重啊!”

召伯虎還待再說,內室中忽傳出一陣呼喊“夫人醒了!”他趕緊提腳望室內衝去。

召伯虎見到妻子的第一眼,心便涼了半截。召己方才如金紙般枯黃的面龐浮現出一抹極不正常的紅暈,眼中忽地有了些許光采,只是素日高挺的鼻頭竟莫名其妙地癟了下去。這是迴光返照!眼前的這張臉,和番己王后離世時的那張臉龐是何其相似------

三位醫者相互遞了一個眼色,目光復雜地望著他。召伯虎心亂如麻,揮揮手“你們全都下去,我要與夫人說說體己話。”

很快,內室被清空,只留一位府醫在門檻外值守,以備不時之需。

召己面容平靜,強撐著向丈夫伸出一隻手來“夫君,妾此番怕是熬------熬不過去了。”

“胡說什麼?夫人正當盛年。”召伯虎喉頭哽咽,強自安慰著。

“不,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快到頭了。”召己輕輕搖了搖頭“只求夫君應我一事。”

雖然本能地想抗拒自己將永遠失去妻子的事實,可理智告訴他,這是無可逃避的將來,必須直面。召伯虎艱難地點點頭“夫人請講,但有所求,為夫無不應許。”

召己輕輕喘了口氣“還望夫君準我兄長所請,替他保住世子之位。千萬莫要------將妾之死遷怒於兄長頭上,實是妾自己福薄,怪不得任何人。”

“都到了這步田地了,你還替他們說話。”想起番世子的那方血書,召伯虎依舊是意難平。

召己急了,強自掙扎著要起來“夫君不答應兄長此請,妾將死不瞑目矣------”

“好了好了,夫人,我答應你便是。”召伯虎慌了手腳,忙扶住妻子“我答應夫人,馬上手書遞往洛邑,請大王核准,下書番世子來春謁見。”

召己搖搖頭,兩行清淚滾過臉龐“夫君,兄長那邊已是倒懸之勢,若等周王下書,還要送回鎬京給你加蓋相印。一來一回,只怕會誤事。”

“那夫人是何意?”召伯虎追問道。

“直接從相府下書到番國即可,此等事端非軍國大事,未必非要知會大王知曉。夫君一面下書江漢,一面派人知會大王,豈不兩便?”

“這------”召伯虎沉吟了,按說姬胡未親政,雖手握王璽,卻按禮典非軍國大事方得動用。一般的政務通行,只需有相府加蓋印章也便是了。可是此事關涉自傢俬屬,怎麼說都有些私情在內,如此行事,似有不妥。

可是,眼望著召己憔悴的容顏滿是希冀與哀求,召伯虎又如何狠得下心來拒絕呢?他艱難而鄭重地點了點頭“就依夫人所請行事。”

召己鬆開了揪緊他袖口的雙手,彷彿松泛了最後一口氣,軟軟地倒在靠枕上“夫君,妾福薄,不得伺候你偕老白頭。妾去後,萬望夫君莫以妾為念,揀選名門淑女主理中饋。如此,妾亦含------笑九-------泉了-------”

召府門口的燈籠全都換成了素白,內外院一片縞素,時不時傳來哭泣之聲。召己素日裡在府中憐恤孤幼,將內務打理得井井有條,無論府中奴僕還是外院的舍人門客,無不感念主母之恩,喪事辦得十分隆重,一個月的喪期內弔客盈門,鎬京城裡獨一份。

相府一年之內連喪兩位己姓夫人,鎬京城中不是沒有過傳言,是不是這位年輕英朗的相爺命中克妻?可奈何這種沒有根據的閒話如無根浮萍,傳著傳著便斷了線,也沒有人真正在意。

轉眼召己夫人已出喪,可相府門口的白燈籠依舊懸掛,也沒有人敢去提醒召伯虎,怕惹來不快。人們依舊在每日的黃昏聽到相府後園的胡楊林中傳出那悲愴蒼涼的《綠衣》,順著蕭瑟晚風悠悠飄蕩而來,令人頓生同悲一哭之感。

“如此重情重義,召公真乃良人也!那位己夫人是何其有幸啊!”鎬京的女子們聽到《綠衣》,總要生出如此感慨!

可召伯虎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悲傷之中,每到黃昏在胡楊林中的竹樓彈奏《綠衣》已是他唯一能撫慰心傷的方式了。

初冬之夜,天上滿月明亮澄澈得白玉盤一樣,晚風掠過胡楊林,片片金紅的樹葉飄進竹樓,恍惚是月宮中飛來的花瓣。召伯虎月下撫琴奏《綠衣》,蒼涼悠遠,餘音嫋嫋——

忽地,一聲略顯沙啞的吼聲破空迴盪,和著沉沉的琴聲迴旋在寒涼的初冬之夜“綠兮衣兮,綠衣黃裡。心之憂矣,曷維其已!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綠兮絲兮,汝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憂兮!絺兮綌兮,悽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歌聲嘶啞高亢,激越蒼涼,一聲聲直往人心頭叩打。可這聲音分明又有些耳熟------召伯虎心中一動,眸子閃動著希冀與苦澀的光芒,衝著月色下紅蝶翻飛的胡楊林喊道“是多友嗎?是你來了嗎?”

“不是我還有誰專程來看你這個新出爐的鰥夫?”一個輕捷的紅影從胡楊林中飄出,三兩下便踏上了竹樓的高臺。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只是略帶嘶啞的嗓音,與腳上滿是泥土的革靴在訴說著他這一路風塵的不易。

召伯虎既是感動,亦是嗔怪“你怎麼來了?我特地派親自前往洛邑報信,就是防著你不管不顧地回來看我。成周八師新戰法剛剛成型,你這個軍事主官怎麼能擅離職守呢?”

“好了好了,服了你了。”姬多友擺著雙手“我不是擅離職守,請了王命的。大王聞知此事,心急若焚,本想提前回來的,可是------”

“我明白,我明白。豈能因一臣妻之喪事而失了來春天下諸侯之約?我省得的。”

姬胡聞訊,的確有過立即啟程回鎬京的想法,但在榮夷與內侍賈的苦勸下還是讓了步。召伯虎雖為輔當國大臣,但召己依舊是一臣妻而已,若天下共主因一臣妻之喪而輕易更改來春諸侯朝謁之地,豈不是給了天下口實,說召公虎乃是野心勃勃的權臣?

正是這最後一句話說服了姬胡,恰在此時,關心摯友的姬多友請假,欲回鎬京安撫看望喪妻的好友,姬胡哪有不準的?

竹樓雖說是作為琴臺使用,但因召伯虎常來久居,一應榻案都是齊備的。

“想子良遠到而來,必然還沒用晚膳吧!”召伯虎對臺下候著的密伯一揮手“上兩案酒食。”

他這一說,姬多友頓覺腹中響動,微覺尷尬間,召伯虎已捧來一盤白酥鬆軟的胡餅“這是馬奶子胡餅,本是隨意充飢的,正合你的胃口。”

姬多友點點頭夾起一個吃了,腹中頓時舒坦“看來這些日子你一定是飢一頓,飽一頓的,飲食沒個規律,如此下去,怎生了得?你可是一肩挑天下之人。”

說話間,密伯左手銅盤右手提籃已經回來,六盞明亮的銅燈下,兩案酒菜片刻上齊。

喜歡西周長歌請大家收藏西周長歌本站更新度全網最快。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