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一十四 鯤妘重逢

小說:西周長歌 作者:湛兮若存

什麼也沒說,騎上戰馬便向鄂城而去。這時候,鄂鯤才明白,其實他從來都沒有真正死過心。

太陽還沒有升起,初冬的霜霧依然籠罩著山川河流。憑著對縹緲河霧的特殊熟悉,鄂鯤知道已經到了鄂水南岸的灘頭,越過鄂水,便是那永遠烙在心頭的都城了。正在枯水時節,鄂鯤雙腿輕輕一夾,那匹雄駿的戰馬長嘶一聲衝進了河道,片刻之間泅渡過水,沓沓上了碎石沙灘。

鄂鯤一帶馬韁,在大霧中向西北而來,走得不到一里,又是一條小河流。這是流入鄂水的一條小支流,因其從西北向東南斜向而來,時人呼之為斜水。

斜水入鄂水的谷口,矗立著一片林木蒼茫的小山,國人稱它為「丹霞頂」。因其一層層山塬疊嶂而上青天,每天早晚峰頂彩霞如冠而得名。

戰馬不住咴咴打著響鼻,想是連日趕路累了。此時濃霧漸漸消散,鄂鯤下了戰馬,取下馬背上的褡褳,卸下馬具鞍轡,將一袋舂碎的豆瓣兒攤開在一塊大石上,又將韁繩在馬脖子纏好,輕輕拍拍馬頭道「火霹靂,這裡有草有水有硬料。你隨意,好好歇息一番。我也去喝口水。」

一團火焰般的駿馬蹭了蹭鄂鯤的胳膊,輕輕嘶鳴一聲。鄂鯤拿著水葫蘆去山溪處想取水。

蒼黃的草木中,一條清澈而隱蔽的溪流叮咚而下,鄂鯤接滿水,卻見旁邊有一條細碎的鵝卵石小道遙遙伸進山塬,道邊一方三尺高的原石,刻著四個大字——鯤妘小徑。

鄂鯤怔怔地站在石碑前,撫摸著紅漆斑駁的大字,心中猛烈地一顫,不禁跌坐在小道中……

「鯤妘?叔妘,是你嗎?」鄂鯤喃喃自語,仰望著山塬高處的迷霧,高喊了一句,卻無人回應。他定了定神,背起褡褳順著小道向上攀去。

小道盡頭,是一片蒼翠松林,出了松林,是靠著塬根掩映在一片竹林中的小院落。青色的石牆爬滿了已經枯黃的藤葉,在風雨沖刷中已經變白的兩扇小門緊緊地關閉著,除了啁啾鳥鳴,沒有鄂鯤想象期盼的那種家園熱氣,蕭瑟幽靜得令人心顫。

鄂鯤怔怔地站在院中,打量著面對的四間石板砌成的正屋與左手的廚屋,任枯黃的樹葉在腳下飛舞盤旋。這屋子,和當年與叔妘初遇時的那間石舍是何等的佈局相似啊!剎那之間,鄂鯤心頭酸熱,一股熱淚奪眶而出。叔妘?她在這裡麼……

「公子!」

鄂鯤驟然愣怔,猛一回頭,卻見小院門口,叔妘正站在那裡。一身藍中見黑的布衣,頭上一方白絲巾包著烏黑的秀,背上一個竹揹簍,手中一柄細長的藥鋤,雖是冬日卻熱汗津津,微黃的臉龐中透出些許紅暈。

「叔妘?!」

「公子——」叔妘哭著笑著一聲大叫,猛然撲過來緊緊抱住了鄂鯤。

「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棄了我,只是不想拖累我。」鄂鯤微紅了臉,撫著妻子的背輕聲說道。

「公子不記恨我便好了。」叔妘醒過神來,一把將鄂鯤摁在亭外石墩上,自己一陣風似的飄進廚屋,提來三個陶罐「涼茶,我進山採藥前煮好的。」

說罷徑自端起一罐咕咚咚喝了個一乾二淨,剛放下陶罐,鄂鯤恰端著另一罐等在她手邊。叔妘一笑,了不說話,端起陶罐又是咕咚咚喝了個一乾二淨。鄂鯤眼睛一亮,快步走到廊下拿過褡褳開啟「來,醬牛肉,舂麵餅,先吃幾個墊補墊補。」

叔妘粲然一笑,毫不推辭,左手拿肉右手拿餅大吃起來,不消片刻,將三個舂麵餅三塊醬牛肉掃了個乾淨。鄂鯤看得心中直酸,他久在軍中當然清楚,沒有三日以上的空腹勞作或馳驅奔波,決然生不出此等飢渴。妻子孤身一人生活,為了生計如此辛苦,於心何忍?

或許是體察到了鄂鯤的心意,叔妘拿來揹簍道

「我這三日辛苦沒白費,公子且看我採了什麼寶貝回來?」說著便從揹簍中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個圓乎乎還沾著泥土的帶殼硬物。

「茯苓!」鄂鯤驚喜地叫了一聲「哪裡挖的。」

叔妘一指身後「峰頂上,那棵老松呀,粗得十幾個人也未必合抱!公子素有舊疾,原先還要靈芝安神,我尋了多日亦是不得。只得了這個,亦是上上藥效也。」

茯苓,醫家們說溫補安神益脾去溼,老病尤宜。藥農,陰陽家和方士,無不將茯苓看作神物一般。說松柏脂油入地千年,才能化為茯苓,茯苓千年化為琥珀。琥珀為丹藥神品,茯苓為草藥神品,人服可以去百病而延年益壽。特別是各種老疾雜症,茯苓不啻為救補奇藥,叔妘在山中奔波三日只為了求取此物,鄂鯤如何不感佩?

「我病已愈,心疾亦平,你不必如此。」鄂鯤低頭說道「你……早知我會經此處歸朝?」

「嗯哪,」叔妘點點頭「蘭香茜草一崩盤,我就知道鄂侯必會召回你,所以一直在此處等著公子。」

「那……你是否支援我歸朝?」鄂鯤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叔妘輕嘆一聲「支援又如何,不贊成又如何?你的脾性我清楚,你一定會回去的,無論我贊成與否。」

鄂鯤一陣心虛,不得不承認,叔妘說的是實情。即便曾被國人和父侯誤解虧待,即便是不得不與血海深仇的楚國結盟,即便是要與有知遇之恩的周王室為敵……他也得盡全力去挽救故國,這是他的宿命,他無法擺脫。:

「不管有用無用,茯苓夜裡我會切片燉湯給公子食用。現下,我先下廚備飯去了。」說罷叔妘轉身而去。

晚霞將落時分,叔妘將整治好的飯菜一樣樣端了出來,幾個大陶盆擺滿了石案一大盆羊腿拆骨肉,一大盆豆飯藿羹,一大盆秋葵蒸餅,一大盆卵蒜拌苦菜,一大盆粟米飯糰,盆盆堆尖,白生生綠瑩瑩,黃燦燦熱騰騰滿滿擺了一大案,都是最上口的家常飯食。

羊腿拆骨肉不消說了,加生薑,山蔥燉得七八成熟,剝離骨頭還帶著些許血絲,旁邊放一盤鹽末兒用來蘸肉,本是從胡人那邊傳來的主菜吃法。豆飯藿羹,則是在豆瓣粥中加入豆苗嫩葉混煮成碧綠的豆瓣粥。

那秋葵蒸餅,是將落霜後摘下的葵葉撕碎,連同菜汁一起和入舂好的豆麵或麥子面,成糊狀攤入竹籠蒸出,鮮綠勁軟,上口之極。秋葵蒸餅之要,在於所採葵葉須在落霜落露之後。時人諺雲「觸露不掐葵,日中不剪韭。」便是說不能在霜霧露水之時採摘秋葵。叔妘午後在園中掐葵,自是正當其時了。

那粟米飯糰,是將粟舂光成黃米,蒸成的黃米飯糰,金光燦燦米香四溢。苦菜卻是田中的一種肥厚野草嫩苗,清苦鮮嫩,開水中一焯,加小蒜山醋拌之,便是爽口冷盤一味。

鄂鯤驚喜地打量著一個個堆尖的大盆,樂得直笑「嘿嘿嘿,家常飯,美!軍營裡可是沒這份口福。」

叔妘又提來兩個酒罈子往石案六一墩「軍營裡沒有,可鄂宮裡卻有的是,這是我自己釀的米酒,你先對付著喝吧!」

鄂鯤聽出了妻子的揶揄,也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咕咚咚先飲乾一碗「鄂宮有什麼我尚不知,只知眼前這一案酒食才是鯤心之至愛也!」

「既如此,公子可願長留?」叔妘目光一閃,試探著問道。

「這……」鄂鯤不敢抬頭直視那深情款款的目光,只將酒碗一撂,拉過羊腿拆骨肉大吃起來,然後再是秋葵蒸餅,再是粟米飯糰,片刻之間將三大盆最結實的主食一掃而光,衣袖一抹笑道「樣樣可口!」

明月西沉,霜霧從斜水的河谷裡漸漸地瀰漫了整個山塬,山風中的寒冷之氣也漸漸地重了。鄂鯤放下酒碗飯食

,叔妘收拾了桌案,二人轉到寢室,又開始了綿綿的家常話。眼看著霜重霧濃,眼看著紅日高升,轉眼天亮了。

二人皆知別時已至,更明白此一別便十有八九是永別,一時傷痛四目相對不知所措。恰在此時,遙聞火霹靂一聲嘶鳴,山下官道上馬蹄急驟!

當鄂鯤再次走進曾經無比熟悉的父侯寢宮之時,心中一閃念浮現的卻是妻子叔妘站在山塬上那如望夫石一般的身影……可當鄂侯馭方略顯佝僂的身體驟然躍入眼簾之時,鄂鯤心中一震,眼前一黑,勉強撐住才沒跌倒。

這才多久,不到兩年,他陡然現父侯往日挺拔高大的身形竟變得有些佝僂,兩鬢也添了幾許斑白,可父侯……才剛剛四十出頭啊!怎麼老得如此之快呢?

「鯤兒,回來了?」鄂馭方打量著英挺的兒子,從未有過如此的溫和「黑了,也壯了,看樣子,身體也完全恢復了。」

「父侯!」鄂鯤哽咽一聲,情不自禁地撲拜在地,還是大放悲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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