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 • 吃燕窩糕的女人(1 / 5)

小說:餃子 作者:李碧華

我的冷汗像一條條小蟲,蠕蠕爬下來……

回想最初,只不過是電話。

“鈴——鈴——”

電話響了。我知道又是這可惡的神秘人:“喂——喂——”

果然!

我入夥才一個月,裝修、搬家、整頓一切,已累得半死,還要受這種無頭電話的折騰——我猜“她”是女人,憑我對輕微呼吸的直覺。她好像逼切地找一個人,但又不敢開口。

不知這電話號碼上手是誰。但我有時工作至午夜,靈感被它打擾,實在太氣惱了。終於我向電話公司要求:如果來電拒絕顯示號碼,一律不接聽,或進入“電訊箱”留言。

間中,電訊箱仍有不肯留言的沉默來電,沒有號碼顯示。這個神秘人也許覺得沒趣,就放過我了。

我自加拿大回港五年,現在一家廣告公司當美術設計,包括天王歌星的CD、愛情小說,或大公司週年紀念的一系列推廣計劃及紀念禮品。

才從一個在股票市場慘敗,需賣樓套現救急的業主手上,超低價買入這七百多呎的單位,把牆全拆掉,所有間格打通,以強化玻璃分隔睡房、大廳和工作間。我甚至把浴缸也扔棄,改用企缸。

裝修個半月下來,全屋沒有一塊磚是原來的遺物。我把一間俗套的房子,佈置成自己的安樂窩,我終於自立了。

買這房子,是阿力介紹的地產代理特別留神。我以為阿力有點“暗示”,但他沒有什麼,只是忙自己的事。

我選用的顏色,是藍、白、灰、黑。主調很冷,但牆上掛上的,都是阿力的攝影作品——他不是名家,器材也不名貴,他喜歡拍“動”的東西,體育性強的,稍縱即逝的。一個男人游泳時背部如豹的肌理、幾乎撞向民居的飛機等等。

他與我是兩種人。

但我們是同類人。

一邊聽著Lou Reed的Perfect Day和Sex With Your Parents,我攤開一地試用APS超廣角鏡頭相機拍下的生活照,捕捉感覺。

仍未到“死線”,所以我的心懶散得很,把罐頭洋蔥湯幹掉,吃了一條法國麵包,羊奶軟芝士也報銷了,癱瘓在沙發上,電視正播放世界盃。

四年前,也是世界盃的大日子,我在銅鑼灣一家酒吧認識阿力。那時我剛回港不久,我們晚晚泡在一起。但這幾天,我的行動電話沒有他的聲音。他只來看過裝修兩次。像局外人,而我卻把他的作品都放在當眼的地方。多配了一條門匙,還沒交到他手上——“我的大門隨時讓你開啟”?這情形有點可笑。也可恨。

球賽在三十七度酷熱的法國舉行,足球無休止地動彈不安。我在冷氣間渴睡起來。

然後我便睡著了。

如同所有前途無限的新中產階級一樣,在一個“繭”中工作、通訊、吃喝玩樂、睡覺。追求賞心悅目,但嚮往風平浪靜。

我的房子簡單、通透,很舒服——我只需頭腦亢奮便成了。

忽地門鈴響起來,是郵差送來掛號信。我看看鐘,已經是上午十一時了。

那封信由銀行發出。

我沒有存錢在這銀行,不是他們客戶。

銀行通知我,保險箱到期了,請我去辦理手續。收件人“Paul Chiu”,是我英文名字。不過我在任何檔案上,都用“趙品軒”的譯名,所以我懷疑這信不是給我的。

不理它。

隔了三天,掛號信又來了,務必要我去一趟。編號是B237ZQ。

我沒有什麼貴重物品,也沒有秘密,不需放進保險箱中。惟一家當是屋契,但做了按揭,當然不由我保管。我回了銀行一個電話,告訴他們弄錯了。

“沒有錯,趙先生,是這個地址——我們是依循留言通知你的。這留言是十年前所定的。”

“但我根本沒租用過保險箱,也從未交費。十年前我還在加拿大。”

“你是趙保羅先生嗎?Paul Chiu?”

“我不會付你十年的欠款的!”

——但,費用早已付了。

我說:

“我沒有鑰匙,又不想要保險箱中的東西。你們把它扔掉好了。”

在經理面前,我無奈地攤牌:

“我不會付‘爆箱’的費用,這一千元太冤枉。我只是希望你們不要再寄通知信來煩我——再說,誰會預知我新居的地址?”

他把我的身份證交回:

“趙先生,身份證號碼相符,這B237ZQ 裡頭的物件請你取回。當然你可以繼續租用。”

我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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