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應該好奇,不應該亂動“人家”的東西。叫我萬劫不復。
——但我開啟了那個保險箱。
有兩樣物件:一個黑布裹著的圓筒狀包包。一個不知是宣紙抑或玉扣紙所做的已變黃的信封。
我不知那包包會是什麼奇怪的東西,或者先人的遺物?戰戰兢兢地掀開四角,誰知還有一層黑布,護衛森嚴。一層又一層,足有四層,最後,才見是一筒菲林。是已拍了照片,但似乎一直未被衝曬出來的底片。不是我們常見的牌子,而且是“大底”,即一二○底片。現在一般人很少用這個。
不知道這“不見天日”的菲林,潛藏在黑暗之中的神秘光影,是令人“驚豔”或“驚懼”,究竟是誰拍攝呢?
我更好奇了。在此刻,我是無論如何也要帶走,非把它衝曬出來不可。
至於另一個古老的信封,又輕又薄,好似是空的。我拈起,望光照一照,有個影兒。微重。開啟信封,不費勁,它已裂,是紙變質了。
一條小巧玲瓏的鎖匙掉下來。我接不住。太小了,落地無聲,幾乎還隱沒在地面。我把指頭變換了姿勢和方向才把它給“夾”上來。我怕它會無緣無故地消失,有點緊張,趕快用銀行的厚紙信封給盛好,折了兩下,放進口袋中,再拍一下,肯定它存在。
經理為我辦妥退租手續,他有專業操守,絕不多言。只是我問:
“這兩樣物件奇怪嗎?”
他笑:
“顧客可在保險箱中放任何‘寶物’。什麼都有,千奇百怪。例如威士忌、果醬、氈帽、骨灰、色情刊物、情信、死者的頭髮、名畫、標本、其他保險箱的鑰匙……”
“這是另一個保險箱的鑰匙嗎?”
“不像。”他含蓄地,“不便亂猜——多半是女人的箱子用,那麼精緻。”
“希望找到一個箱子給它開啟。”
——但這是不可能的。
我試過新居中所有的鎖:門、窗、行李箱子、鼻菸壺、音樂盒、電腦、抽屜……當然不適用,因為它們根本不是它的主人。而我也沒太多鎖。
那筒黑白菲林,因是舊式,一般衝曬店不做這生意,或需時七至十天。
我回到公司,請攝影組的小李幫我趕出來。一眾熱情地參與這樣荒謬地“侵犯”人傢俬隱的勾當。雖然我是被逼承受了它。
不久,我見到衝曬的效果了。微粒很粗。
小李皺著眉:
“這菲林是不是擱了很久?都變了,藥水起不了作用,你看——”
照片出來是正方形的,共十二張。但十張模糊不清,人面是一片白影,或像用手抹過不想人見到。甚至不能肯定是人像。兩張僅僅見到一隻白手套,是二三十年代那種絹質,有玫瑰花,花心是珠子,還飾白羽毛之類。因照片只有黑白二色,我認為是白手套,手套很長,及肘。是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拈著一條白色(假設是白色)的糕點往嘴邊送。旁邊有個盒子,只見一角,約莫是“齊”、“心”兩個字。
小李問:
“誰可猜到是什麼字?什麼‘齊心’?”
史提芬對美術字型有研究:
“不是‘齊心’,是‘心齋’。”
阿美問:
“會不會是日本Osaka的‘心齋橋’呀?”她是漢奸,每年兩次到日本換季。
“不。‘齋’下面沒有字。而‘心’太小,應是個組合的字,例如‘志’、‘意’、‘恩’、‘怨’之類。”
我看到盒子另一角有“燕窩糕”。這個女人一定在吃著燕窩糕……
經了一番追查,又問電話公司,我還驚動了母親大人。
其實,我很不願意驚動她。
她送我上機,又接我回港。日子過去了。
但我搬出來獨立生活,有一半原因,是避免她追問我和阿力的關係——雖然我曾安排她“無意中”遇到我同女同事一起(阿美也客串過),起“澄清”作用。但性取向如同咳嗽和貧窮一樣,是無法隱瞞的。
即使將來不是阿力。但她一雙漸不過問我感情,不提娶媳婦的敏感問題,在靜夜中又在我身後稍駐的哀傷的眼睛,它們開明卻無奈,這是我不希望接觸,卻如芒刺在背的。
我不喜歡女人——只除了母親。
得空我會給她打電話,客氣但關懷——因關懷,常報喜不報憂。
她說:
“燕窩糕‘陳意齋’最有名,是招牌貨。這店有近百年曆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