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一下子滅掉。公司有半箱巧克力,各人分一些當零食。我不愛導演遞來的巧克力。甜品的首選決非巧克力。
蛋撻不貴,好的太少。而且人們在吃不到之前,不珍重它。
六七年暴動時我還沒出生,所以回憶中沒有左派土製炸彈“菠蘿”。父親從沒發達。我覺得香濃醉人的絲襪奶茶和蛋撻已經是盛世——很諷刺,父親的名字是“歐陽貴”,人家常誤會他是前稅務局長“歐陽富”的兄弟。年年總有不少打工仔在納稅之時對稅局恨之入骨,歐陽富是慘遭詛咒的代號。每到稅關,同事便拿我開玩笑:
“請你爸爸的兄弟不要心狠手辣,追到我們走投無路!”
我笑:
“有得納稅比沒得納稅好,交很多很多的稅,是我畢生宏願。”
但,我沒這“資格”,父親不曾大富大貴,也沒這“資格”。稅務局長換了新人黃河生。而父親也不在了。後來,當教員的姊姊結婚了。不久,生了一個男孩……
但覺過去相依的人相依的日子,也成為“末代”。
父親貧窮而孤傲。報館因他眼睛不大好,勸他退休。歡送會搞得很熱鬧,但公司無意照顧他終老。父親死時且說:
“我近四十才生你倆,照顧的時間不夠。你媽一向嬌生慣養,但我的才華不能把她養到百年。我也怨過她短命,幸好她先去,我可代她操勞,作為補償。若果我先去,她就辛苦了……”
說來還好像有點慶幸。他著我去買半打蛋撻。我在醫院門外等計程車,到了茶餐廳,又等蛋撻出爐——買回來時,父親已昏迷,從這一刻開始,再也吃不到蛋撻了。實在痛恨世上竟有這樣的錯失。
我認為父親是一流的男人。
每當吃蛋撻時,心情陰晴不定,不免又喜又悲。
失望的時候居多。我一直尋找好蛋撻,也尋找好男人。總不能長期住姊夫家,姊夫不是親人。我要尋找一個親如父親的丈夫。這真是相當困難的事,比民間保釣號要登上屬於中國領土但被日軍艦包圍侵佔的釣魚島更困難。後來它還被撞沉。
念大學時,食堂中也賣小吃,當中有蛋撻。它不但永遠不熱,還永遠臉皮厚,又冷又硬。總叫人聯想起整容失敗貴婦的一張假臉,影響食慾。食堂只做師生的生意,沒什麼賺頭,大家也沒什麼要求。認識第一個男朋友沈家亮,他比我大一歲,但低一年。是個可樂迷,用可樂送蛋撻。
沈家亮習慣兩口吃掉一個。若是迷你蛋撻還一口一個,順喉而下。別人說“囫圇吞棗”,大概也沒他快捷。
我比較喜歡方奕豪。還是沈家亮等一群人同他慶祝生日時,上他家認識的——我最先看中他的手:靈巧、敏銳、準確、豪放。他是一個電腦狂。電腦知識令我由衷敬佩。方奕豪擁有一百吋熒幕。三槍大投射、環回立體音響、接駁電腦後玩internet……幾乎每秒鐘,指頭翻飛永不言倦,好似世事都在運籌幃幄中。
既擁一百吋熒幕,當然需要遠距離享用:距離既遠,家居一定很大。
我覺得他很忙。他家的貓很寂寞。方家沒什麼人氣,爸爸內地香港兩地做地產生意,媽媽愛遊埠,兄姊都搬出去自建王國,伴著方奕豪的,是全城最熱鬧最昂貴最堂皇的“機器”。
每次上去,那頭慵懶的波斯貓,馬上趕來依偎。我撫摸它的頭頸,它眯著眼五官皺成一團,快活得很痛苦,久旱逢甘。
當方奕豪飛一般地幫我做paper時,臉容如在高潮。是激烈的盤腸大戰。我抱著貓,它已十歲,高貴冷漠中,透著渴望。在貓而言,十分“成熟”了,即使暗戀主人,亦得不到青睞——它是如此地過了一生。
“我想吃蛋撻。”
“你叫Maria去買。”
“她怎麼懂?”
“叫泉哥駕車去吧。”
“我們不能一起走嗎?”
人們嚮往高樓、大屋、無敵海景……窮一生心力去追求。但屋大人少,總有寒意。
司機泉哥先去電作訂。他買來的是太太上回讚不絕口的燕窩蛋撻呢。這家名店,以碎燕、鮮奶入蛋撻,包裝和口味都矜貴——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泉哥不忘另買了兩客木瓜燕窩燉奶回來。
一嘗,燕窩蛋撻也許很養顏、滋潤,但我未必天天吃得起。此刻才不免自卑——我怕自己會變成一隻波斯貓。
而他的手和我的手,即使是“郎才女貌”,卻是“聚少離多”,我告別了。
某日走過那家麵包甜品店,原來薑汁蛋撻銷路沒普通蛋撻好,試食期後便回落。有些主婦投訴小孩吃不得辣。
不要緊。繼續尋找。
市面上不斷有新貨,有些加入椰汁、木瓜茸、蜜瓜茸、士多啤梨裝飾。也有杏汁、雲耳、玉米、紅豆、花生醬……
——但,沒有一個蛋撻,是原始、平凡、老老實實的酥——皮——蛋——撻,在裹腹的同時,也分飾了甜品。只吃兩個,就解決了一頓,令人溫暖。當我用愛心去吃它時,它以愛心回報。說來簡直有戀物癖。
肥彭就是我的“同志”。
在下英國旗的別離日,溫暖的手,護送上了“不列顛尼亞號”,在悽風苦雨中,帶走了一個大時代,也帶走了蛋撻的靈魂。
我後來到他一度極力推崇的中環擺花街餅家,吃著蛋撻,但它們好似已散去了芳香。
而香港人順利過渡,他們以為九七是一個艱難的關卡——後來才發覺,原來半年之後的亞洲金融風暴才更險峻。
只有“無產階級”才沒有損失,才是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