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水破了。
早已受針藥,破壞神經中樞,胎死腹中。故手術只是催生引產死胎,不涉人命。八九個月了,出來時還似有少許氣息,發出微弱像小貓“喵——喵——”的叫聲。不知是誰,大夫抑或護士,信手拿一方溼毛巾覆蓋在小小的臉蛋上,連最微弱的聲音也沉寂了。
這就是政策。
手術室的垃圾桶,是一個個白色藍邊的鐵桶,盛滿了垃圾:棉花、嘔吐物、血塊、組織、染了汙漬的布、二三個月到九個月大的死嬰、嬰胎碎塊……中國人太多了,生命不但沒有尊嚴,還沒有落腳處。
鐵桶滿了,工人用小車推出去。
耳畔猶有餘音:
“大夫真能幹!順便給她結紮了吧。你上環,她愛人會得用腳踏車鐵線給勾出來的……”
“別亂動,國家是為你好。”
……
小車上那幾個垃圾桶,給推出來了。
醫院花園的花槽,有一個男人。
他的照相機正對準一叢鮮豔的紅花。為等物件下班,滿有興致地東拍西拍。
小車推近花槽,一個工人翻土,挖個坑洞,一個駕輕就熟地,把血汙和嬰屍,就坑洞給埋了,泥土再蓋上去。整個過程理所當然。
泥土營養豐富,難怪不管種什麼花,都特別豔紅、常青。
王守藝呆呆地瞅著紅花,臉開始變色……
他有點噁心。
可還沒吃飯,胃裡頭空,只一腔酸水。
這時手拎兩個鋁質飯盒和筷子的張姑娘自飯堂那邊走過來:
“噯,守藝,等你‘物件’呀?剛才領導在誇她呢。”
“又加班?”
“唉,今天夠嗆的,大概二三十起,忙得要命。”
她舉起飯盒:
“我幫黃大夫打飯,她讓我告訴你,真餓了,吃碗麵條去。她還有好幾個呢——咦?你怎麼啦?不舒服嗎?”
“沒。”王守藝道,“我不餓。”
他想了想:
“你先忙吧。”
張姑娘見習期間,碰上這一陣的流水作業,才覷個空兒吃飯。
黃大夫問:
“今天吃什麼?”
洗了手,在白袍上擦了擦,餓得馬上大口大口地吃。
張姑娘吃了滿嘴:
“苦瓜排骨。”
“又是排骨?”黃大夫笑,“我們天天做的都叫‘排骨’。”
“苦瓜不夠苦,排骨只剩骨。”張姑娘還是吃得香。
有人走進來:
“黃大夫,你在吃飯哪。你‘物件’等你老半天,他說別煩你,叫我把這個給你。”
黃月媚接過了:
“人呢?”
“走了。剛走——他臉色不對勁。”
她不以為然地開啟紙包包。有個指環……
指環?
還給她?
退婚?
分手?
她還含著一嘴的排骨飯,連忙追出去。人呢?人呢?……
男人已遠去無蹤。他再愛她,可他還是跑了。怕自己、怕她、怕將來的孩子有報應?沒有解釋,言語無用。大氣候如此。
黃月媚嘴裡的飯和肉,從此不上不下。不能咽,苦水又吐不出。心中一個永遠的痛,永不結痂的傷口。
只有紅花,千秋萬世,沉默地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