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五 裴府賢內助

小說:舊春歸 作者:尤四姐

毋望叫微雲取了算盤來,也不管旁邊眼巴巴的裴臻,自顧自翻了冊子撥算起來,烏檀木的算盤珠子襯得那上下翻飛的手指愈發白得近乎透明,裴臻不說話,只和煦笑著,托腮定定看著她。她微擰了眉,側面的輪廓細緻秀美,太陽從天窗裡照進來,打在她鬢角上,給這張年輕的臉覆上一層淡淡的光,定睛看,頰上竟和孩子似的,有柔軟細膩的絨毛。他不禁伸手去撫,又摸摸自己的臉,手感到底是不一樣的,她的臉嫩得豆腐似的,彷彿稍一用力就會戳破,他的指尖流連著,欲罷不能。

毋望不滿地咬著下唇,眼睛還盯著賬冊,拿手胡亂揮了兩下,嗔道,“蘭杜別鬧。”

裴臻愛死了她那種模樣,只覺無比的賞心悅目。其實他很早就來了,一直在廊下站著聽她教訓下人,原先擔心她應付不了那些比猴還精的婆子,怕她吃虧,還替她捏了把汗,時刻準備衝進去英雄救美。誰知她頗有大將之風,不驕不躁舌戰徐婆子,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看似柔弱得水一樣的人卻有如此冷靜老辣的手段,他是完全小看她了,聰明,縝密,還帶些狡黠,這些手段足夠讓她在他離開的日子裡自保了,她果然是個叫人放心的人。

瞧了瞧時辰,已近午時,裴臻道,“歇會子吧,才來就叫你受累,我真是過意不去。”

她嗯了聲,又將兩頁核算清楚方才撂了筆。

裴臻起身替她揉捏脖頸,她閉起眼享受地哼了哼,喃喃道,“虛報的賬目不少,一個丫頭竟花三十五兩,若再晚些,過兩日就該鬧虧空了。眼看要過小年,一應要籌備起來,虧得庫裡金銀供器都有,也不必另外接辦,否則必是一筆極大的開銷。”

裴臻道,“虧空倒不至於,才開府那會子只往庫裡存了二萬兩銀子,餘下的都上了銀號的櫃上,不夠使了打發人支去就是了。”

毋望又翻了翻庫房的賬目,攤到他面前指著那幾個小楷字道,“只大半年,還餘三千三百七十一兩四錢,竟抵得上謝府一年的支出,這裡又無人情往來,下人的月例銀子是大頭,滿算七個月一千八百兩,半年買了僕婦九人,二等丫頭三十三人,用銀一千四百五十兩,剩下的不過是平素吃穿用度的開銷……”她算盤珠子撥得噼啪響,一臉灰敗地努嘴示意他看,“手也忒鬆些,花了一萬三千三百七十八兩六錢銀子。怪道房地都置辦起來了,橫豎一半姓了張。”

裴臻探頭來看,冷了臉咬牙道,“好得很,就是整日海參魚肚也花不了這許多去,張光張孝給我當的好家!”

這時外頭有婆子來回事,隔著門簾子道,“奴才是廚裡的,問姑娘,大爺的飯食送到這裡來,還是另往書房送?”

毋望想起裴臻有單獨吃飯的習慣,便轉臉看他,裴臻正有些惱,三兩步跨到門前,掀了簾子道,“沒眼色的,你們姑娘來了還叫我單吃?自然送到這裡來。”

那婆子期期艾艾又道,“灶上還讓問問,今兒菜上澆頭用什麼好,是肉丁兒還是雞蛋?”

裴臻一聽心底恨得出血,陰惻惻道,“你們管事是做什麼吃的?這樣的事也來回?去去,叫葛二家的捲了鋪蓋滾蛋!”

那張閻王臉帶起了陰風陣陣,把那婆子嚇酥了,直道是,縮著脖子麻溜地跑出了院子。

毋望笑道,“這是和我打擂臺呢,大事小情皆來回,你可瞧見了?”

裴臻濃眉緊蹙,解了頸上盤扣鬆快嘆了口氣,哼道,“膽子不小,今兒就拿一個來作法,仗著是老人兒給我出么蛾子,狗屁不通的東西,看我不生撕了她。”

淡月倒了熱茶給他,勸道,“煞煞氣兒吧,這些管事嬤嬤哪個不是盆滿缽滿的,都得過徐媽媽的好處,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換了姑娘當家,好日子眼看到頭了,心上自是不受用的,使了法子難為姑娘也是有的。”

毋望看他又發作,忙對淡月道,“你同他說這些做什麼,沒的白生氣。”拉了他坐下,徐徐道,“回頭我自會料理,你只管外頭的事兒去……旁的都不要緊,仔細自己的身子才是。”

裴臻啞然失笑,道,“那一定,如今這身子也不單是自己的,單為了你也要保重。”

毋望的臉轟地一下紅得要滴出血來,怨懟地剜他一眼,又偷眼看旁邊的淡月,還好她斂氣凝神面上平靜,否則豈不要挖個地洞鑽進去麼。便扭捏道,“不許胡說!”

那小嗓子,細細的,糯糯的,裴臻如飲醇酒,半醉半夢的大感受用,往她跟前湊了湊道,“我竟得個賢內助,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淡月牙酸倒了一大片,心道大爺邪性得很,往常不是個膩味的人,如今遇著了鎮得住的,那滿嘴的甜言蜜語真叫人直打哆嗦,想著又哆嗦一下,和素奶奶怎麼就跟冤家似的,成天沒有好臉子,要麼不見,見了就你死我活地掐。原來姻緣在這處,劉姑娘面前撒嬌討好,半點脾氣也無,可不是一物降一物嗎。

裴臻轉著手上的虎骨扳指道,“過會子吃了晌午飯別忙歇覺,我叫人來給你置辦些衣裳頭面,東西都送到府上來,你挑喜歡的留下就是。”

毋望點點頭,到盆裡淨了手,拿了幹帕子邊擦邊道,“北平這樣冷,虧得屋子裡埋了地龍,若出去豈不是凍死嗎?”

裴臻笑道,“和朵邑的天兒差不多吧,北地更冷些呢。”

毋望暗道也是,從前在朵邑凍得眼淚鼻涕一把還在地裡挖紅薯,也沒活活凍死,人果然是享了福就過不得苦日子了,天冷些就受不住。又想起了德沛,遂道,“你可派人去接沛哥兒了?再有十七八天就過年了。”

裴臻道,“我傳了書給他,算腳程,再過半個來月就到了。”

毋望抬頭道,“他自己回來嗎?那無為山可遠?路上沒什麼危險吧?”

裴臻撈了她鬢邊垂下的一縷長髮放到鼻尖嗅嗅,一面道,“放心吧,他在軍中歷練了一年,泥裡水裡的什麼沒見過,我若打發人去接應怕他不高興呢!”又嘲笑道,“你怎的這麼護犢?對弟弟尚且如此,將來有了孩子還了得?定會寵得沒邊兒。”

毋望一臊,氣呼呼地嘟起了嘴,在那白玉似的手背上擰了一記。私底下佔便宜便罷了,有外人在還口沒遮攔,什麼孩子不孩子的,叫人聽了像什麼?

裴臻眯縫起那雙漂亮的鳳眼,雪白的牙齒咬著嫣紅的唇,一邊抽氣一邊撫著被掐紅的那處皮肉,姿態既魅惑又撩人。毋望窒了窒,淡月早已傻了,張著嘴心跳如雷,只想號啕大哭——為什麼今兒當值的是她?來個雷把她劈醒吧!大爺怎麼成了這樣?平常知道自己好看就故意拉著臉,眼下這種好習慣似乎已經摒棄了,自己還在這裡做什麼?等著鼻血噴湧嗎?於是淡月捂著發燙的臉偷偷閃了出去,大爺一定是慾求不滿,自己杵在那裡白惹人嫌,他們愛幹嘛就幹嘛吧,不管了!

毋望只好轉身背對他,口乾舌燥地吞吞口水。殺傷力太大了,她很想斥他做這浪樣給誰看,躊躇半晌也沒出得了口。他到底有沒有自知之明?長成這樣還勾人,什麼意思?

這時微雲隔著月洞窗下的屜子回稟道,“姑娘,這會子擺飯嗎?已經午初二刻了。”

毋望道,“叫她們進來吧。”

小丫頭在外頭打起猩紅氈簾,一溜僕婦抬著食盒跨進門檻,各個目不斜視小心謹慎。毋望收拾了賬簿拿鎮紙鎮著,裴臻舉著書倒在白玉榻裡,突然出聲道,“葛二家的出府沒有?”

幾個僕婦一凜,躬身道,“這會子求徐媽媽去了,想託徐媽媽來求姑娘呢!”

毋望暗哼,果然打發出去也不為過,竟不知道進什麼廟拜什麼佛。她和徐婆子不對盤,還託徐婆子來求,莫說徐婆子這會兒斷不會來,就是來了也是討沒趣,不提溜個出來殺雞儆猴,這群人哪裡會服帖?便歪在南窗下的炕上,背後墊個鎖子錦靠背,拿了小銅火箸兒撥手爐裡的灰,也不說話。眾婆子戰戰兢兢擺了飯,沒有吩咐不敢妄退,籤子上的山楂似的一排靠牆站著,等了一盞茶的時候,毋望動了動身子,慢悠悠道,“你們裡頭誰來的時候最長?”

諸人皆不語,只一個五十歲上下,穿石青比甲的婆子出來,屈腿給毋望道了道福,“回姑娘的話,奴才是從北地跟到北平來服侍的,進府有十八年了。”

毋望瞧她面善,又想在北地時自己進裴府統共幾趟,不敢太肯定,遂問道,“我可曾見過嬤嬤?好像熟悉得緊。”

那婆子笑著讚道,“姑娘真好記性,只一面之緣竟還記得我,頭裡下大雨,姑娘進府來大爺留飯那趟,就是奴才伺候的。”

毋望哦了聲,猛然想了起來是有這麼個人,看著手腳利索人也本分,算是舊識,因道,“你姓什麼?”

那婆子恭敬道,“奴才夫家姓林。”

毋望點頭道,“林媽媽可知那葛二家的為什麼要被攆出府去?”

林婆子道,“略知道些。”

毋望擱下手爐道,“往後廚房就由你做主事,好好地替我管著,若管得好,我自然給你加月例銀子;若管不好,到時可要革你一月銀米的,你可服?”

那林婆子一直苦無提攜機會,這回遇著了暗自高興不已,也發了願要做好,便一迭聲道,“姑娘英明,奴才自當盡心竭力。”

毋望道好,又囑咐道,“去和葛二家的說,求誰也不中用,叫她趁早收了這份心,趕著天兒早出府去吧。”

林婆子諾諾稱是,毋望見開發得差不多了,轉眼看裴臻臉上不冷不熱的樣子怕他餓著,便擺手命她們退到堂屋旁的耳房裡。小丫頭在八腳凳上鋪了閃緞坐褥,她提了裙角挪過來,才坐定,外頭助兒打了門簾來稟,道,“高陽郡王來訪,在前頭花廳等著,爺快些去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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