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沉歡踏入皇家校場時, 黎玄景正搭箭挽弓,微闔左眼瞄準靶心。
滿張的弓弦驟然繃直,箭矢如流星般直直扎進紅心正中,又穩又準, 氣勢萬千。
射完一支, 他從箭筒中再撿出一支。
身後的太監看見攝政王來了, 一揚頭正想稟告皇上,傅沉歡似有所察, 微微抬手製止他。
此刻他並未覆住眼睛, 黑白分明的鳳眸空蕩蕩,如平靜的潭水般不辨喜怒。他看向黎玄景的方向,臉上沒有絲毫表情。
侍奉的太監不敢多嘴, 背脊更彎低下頭。
黎玄景又一箭射出。
準頭極好,直直射入第一支箭的尾羽, 將先頭那支箭劈成兩半後穩穩釘在靶心中央。
他垂下眼,眸心泛起波瀾,眼珠微微向側面轉了轉,卻並未回頭。
他直直正視前方, 目光是少年人獨有的鋒利, 旋即若無其事的從箭筒中抽出一支箭, 信手一拋。
羽箭揚在半空, 黎玄景立即高抬玄弓, 右手連著箭尾弓弦一起抓牢。
箭射出的力道之狠,直直打穿了靶心仍去勢不減, 直射到靶子後面草叢裡。
黎玄景沒有再取箭, 默默站了會。片刻後他回頭, 看著身後不遠處佇立的男人。
“你看朕的箭術如何?”他冷不丁發問。
他與傅沉歡說話從不帶任何稱謂, 按理,他應當叫他一聲王兄,或者以皇帝之名賜給他一個封號。但傅沉歡從未提及,黎玄景更是渾不在意,就這樣模稜兩可下去。
傅沉歡眉目淡漠:“同齡中算佼佼者。”
“比之你年少時又如何?”
“不可同論。”
這回答沒留一點情面,黎玄景卻也不生氣,甚至臉上連一絲薄慍也無,甚至哈哈大笑:“你倒坦誠。的確,今年程路才那老東西家的兒子高中武狀元,風頭無兩人人盛讚,可朕瞧他的身手,也不過勉強望一望你當年的項背而已。”
“聽聞你十三歲那年便可一箭射穿靶心,而箭勢卻不見絲毫折損,直直射到校場外那棵樹幹中心,箭尾仍餘震不止。”黎玄景眯了眼睛,一手指向遠處圍欄後那蒼翠挺拔的樹幹。
他也是十三歲,可他卻做不到。無論多少次,終究還是少了些力道。
黎玄景望向傅沉歡,唇角微勾:“這般出神入化的箭術,不知可否教教朕?”
傅沉歡道:“皇上不必學這些。”
“哦……”黎玄景視線向上,望向天空,若有所思想了會兒,嗓音笑吟吟的,“那皇上該學些什麼呢——跟著你這位驚才絕豔的老師,想來應當學學你踩著女人屍骨向上爬的手段。”
傅沉歡的眉宇陡然陰冷,空茫的雙眼寂寂,彷彿不像真人,比目光鋒利時更加可怖。
氣氛陡然詭異,連周遭的風都更靜了些。
周圍侍奉的太監和侍衛早就嚇得面無人色,跪在地上儘可能縮得更小些,恨不得閉目塞聽,寧願自己不在此地。
傅沉歡慢慢走上前。
他從箭筒中撿出一隻羽箭,單手握緊。
那冷白修長的手骨節分明,幾條鼓起的淡淡青筋,與漂亮的腕骨線條都隱隱蘊含著磅礴力量。
反手一擲,箭矢發出一聲如裂帛般撕開空氣的聲音,比方才那支箭更快的穿透靶心,而後仍呼嘯著直直向前射去,直到射穿黎玄景方才所指那棵樹幹後還餘威不減,接連貫穿兩個樹幹,最終深深釘在第四棵樹幹中央。
箭身沒入大半,只留一點尾羽在外面。
黎玄景陰鷙地盯著這一切。
“臣教了皇上許多,”傅沉歡沒有看他,“但皇上始終學不會。”
黎玄景猛地冷冷轉眼看傅沉歡,臨界在成人與小孩之間的少年,目光如同毒蛇般陰冷異常。
傅沉歡平靜道:“皇上安排在校場周邊的人,臣已經清理了。青川軍既已被皇上收歸囊中,合該好好留著,他們生髮於平原,更擅長奔襲作戰,若圍在深宮伏擊猶如猛獸拍蠅,靈活不足,拙樸太過,很難發揮出真正效用。”
黎玄景閉了閉眼睛,他一言不發,神色淡漠,只有縮在長袖中的雙手捏的極緊,近乎發顫。
半晌,他睜開眼睛,語氣如常:“廣陵侯和信國公如何了。”
“都已認罪。”
“這兩個人蠢的要死,連風向都把握不好,白活這麼大一把年紀,死了也活該,還以為是黎平宜在位的時候麼,”黎平宜是他父皇名諱,黎玄景說起直呼其名,毫無任何尊敬之意,“年初儀制司和祭祀司的事情剛了,隴原那邊的澇災不嚴重,刑部和大理寺也都閒的很,今年好容易得空騰出手來,聰明點的都知道躲起來韜光養晦,偏這兩位要在這根弦上作死。”
他說起政事,頭頭是道,條理清楚,傅沉歡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他覺得認真聽。
“恭喜攝政王,南北各吃下一片。”黎玄景抄著雙手望向傅沉歡,一點也沒個皇帝樣子,懶洋洋說著:“只是朕還沒看見結案奏報,這次這兩位被抄家,株連了多少人?”
傅沉歡道:“皇上定奪就是。”
“你說什麼?”
“臣今日進宮已將一應案宗呈上,皇上看後明發詔旨便是。”
黎玄景深深皺眉,露出一個極其不可置信的表情,彷彿傅沉歡說了一句讓他困惑不解的話:“你讓朕來詔旨?”
傅沉歡已言盡,並不想再重複回答黎玄景的問題,更不願意與他呆在一處哪怕多一刻。
略一頷首,便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