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當如流水(1 / 3)

小說:長命女 作者:我想吃肉

紀申近來也忙, 也不忙。

說不忙, 是因為酷吏們分擔了他的許多工作。

紀申出仕的時候是以不畏強權而聞名的,他從縣令做起,愛護治下百姓就不免與豪強一類人物產生摩擦。“愛民”的名聲還沒打響,“剛直”的說法就已經流行了,好在有老百姓的口碑,沒有被打扮成一個“酷吏”。桓琚就是取中他這一點, 讓他來做這個京兆尹。

京師什麼都不缺, 尤其不缺權貴, 這些都是需要有人管的, 紀申就是桓琚特意挑選出來的人。現在好了, 這份工作很大程度上被酷吏們取代了。酷吏一出, 無論是平頭百姓還是地痞流氓, 有點眼色的都偃旗息鼓了。

說他忙,是他自己給自己找事兒,眼看酷吏越來越多,管得越來越寬, 紀申憂心忡忡, 在盡著自己的一分力, 努力將惡果減到最小。桓琚是肯定要用酷吏的, 這個無法逆轉,但是紀申不想等到整個朝廷流完了血, “死了之後就不會再死了”。

梁玉只是他努力中的一部分, 一個比較小的部分。話說完了, 他便要請這年輕的小姑娘離開。

梁玉卻不想馬上就走,她正在迷惑的時候,見到紀申又說起了酷吏,發揮了自己不懂就問的長處,見縫插針問道:“紀公,我近來常聽人說酷吏不好,可是為什麼我讀史,見《酷吏傳》裡有郅都,這樣的人不好嗎?”【1】

聽了她的話,紀申面上的憂色漸重:“鍊師讀的是《史記》?”

“是。”

“《酷吏傳》裡可不是隻有郅都啊,鍊師還記得有其他的人嗎?懲罰豪強,追查權貴不法之事是需要有人去做。但是這麼做不必非用酷吏啊,鍊師再讀下去就會知道,世上有許多能吏皆能如此。唉,老朽問鍊師,郅都做了什麼?”

“直諫,廉潔,勇敢,為雁門太守,到他死匈奴不敢近雁門。”

“那是做這樣的人容易,還是欺壓善良、拷打已經被逮捕的人容易?”紀申語重心長地說,“酷吏中雖有能吏,但是酷吏這種東西不可以存在的。有人喜歡說有損聖人的名譽,有人喜歡說風化、風氣被帶壞了,不能開惡例。其實你看,我們打個比方,有一個人,他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做出什麼陰險尖刻的事都不太令人意外,一本萬利,代價不過是自己一條命罷了,賭徒、投機客。如果背後有了一個家庭,就不能再凡事都不在乎了,就會收斂。如果是揹負了一個國家呢?”

“原來是這樣。紀公是有要守護的人?家國?”

紀申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鍊師,就是這樣。”

紀申給人的感覺太舒服了,梁玉不由將自己的疑惑拿來問他:“紀公,我生在鄉野、見識市井,如今也在讀聖賢書,雖讀得不多,也理解得岔了,可是這兩樣真的差得好多。我先前經的見的,都是錯的嗎?我要如何改?光讀書就可以了嗎?”

這是她最大的疑惑,她憑直覺知道,袁樵說的是對的,可是要怎麼做呢?

“也不能說是錯,唔,鍊師問的是為人之道、行事之道。依老朽之見,在於懂得聖賢之道又見識過世情之後是不是還能選擇直道而行。洞悉世情與聖賢之道並不相悖,體味過人間百態是上天賜給的經歷呀!比死讀書強得多了。鍊師不必拘泥,所謂‘小棰則待過,大杖則逃走。’真受了大杖被父母打死了,豈不是陷父母於不義?那是愚孝。凡事的道理莫不如此。”【2】

“我有點懂了,您能說得再明白一些嗎?”

“做人當如流水,柔軟無形,隨著器物的形狀而改變。但是!水總是水,它不會變成別的什麼東西。水,亦可驚濤駭浪。”

梁玉點點頭,覺得紀申這麼講就非常的明白了。“譬如建房,聖賢之道是樑柱,其餘的東西都依附而來,無論是草頂還是瓦頂,無論是塗了香料還是光禿禿的土牆,無論有沒有傢俱、掛不掛帳幔,樑柱還是樑柱。”

紀申沒打算跟她聊這麼長的時間,此時卻忍不住多說了:“鍊師已經懂了一些了,還要繼續努力呀。雖有棟樑,家中藏汙納垢,蛇蟲鼠蟻齊聚,是要蛀壞樑柱的。”

“知道有不好,所以才要做好?”

紀申笑了。

他的歡喜是那麼的自然,那麼的純粹,為一個與他無關的人明白了道理而開心。梁玉摸摸胸口,心道,他是個好人,還是好人招人稀罕。

梁玉忍不住提醒了一句:“聖人正在興頭上,您……珍重。”

紀申挺了挺胸,微胖的肚子也更挺了一點:“我何惜此身?”

這個老人,他無所畏懼。他憂心酷吏的惡果,卻不是為了自己。他知道酷吏橫行之後要面對什麼,但是無所畏懼。願意挺身承受這樣的後果而不覺得遺憾,沒有後悔,一片坦蕩。

【這大概也是一種聖賢了吧?他晚上一定能安安穩穩地睡覺,不怕任何鬼魅。】

梁玉很羨慕他,脫口而出:“我也想像您這樣無所畏懼,我該怎麼做呢?我說一直做著好事,是不是就能領會到一點了?”她從來沒有立過這樣的志向,此時也不知道要從何做起。

紀申顯得很高興:“鍊師自己就能找到路呀。‘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鍊師讀荀子了嗎?”【3】

“沒、沒,我、我回去就讀!”梁玉答得特別大聲。

紀申放聲大笑:“讀吧。讀點書是有好處的。”

“哎。”

~~~~~~~~~~~~~~~~~

從京兆出來,梁玉一身陰霾盡去,口角含笑坐上車,卻見呂娘子一臉的若有所思。梁玉碰碰她的胳膊:“呂師?怎麼了?”

呂娘子道:“是我小瞧天下士大夫了。”紀公的風度,與昔年袁府君有幾分相似。

梁玉臉上也是一紅:“是呢。唉,何止是官人們呢?就是我那道士師父,也比我穩。說起來,史……”她開了個頭,又止住了。人都死了,她竟不知道從何說起。

兩人沉默了一陣,還是梁玉硬著頭皮說:“咱們以後,都改了吧。”

呂娘子默默地點頭。

“那書場,立時就收了攤子,也惹人懷疑。寫完了這一本就不再寫了吧,咱們還是好好讀書。”

呂娘子這回說話了,開口有些艱澀:“三娘,我……我還是辭了館吧,三孃的老師不需要多麼高明,一定要正直。我教三娘,誤人誤己。聽我說,我本以為自己智計無雙,只恨是個婦人才不得施展,經此一事。”呂娘子搖了搖頭。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