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羅德里克(1 / 2)

正當安妮驅使坐騎從小路轉入森林時,一陣微風拂過林間,賦予片片落葉新生,化作正踮起足尖在空中跳著旋轉芭蕾的舞者。不知何處飄來模糊的女聲合唱為其伴奏,那歌聲稀鬆無力,彷彿是從極高處墜下之後被層層剝離,待落地時早已空無一物,唯留銘刻在空氣中,卻也在逐漸淡去的回憶。

她覺得她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可週圍只有逗留的馬蹄聲和她的呼吸聲。那呼吸簡直就像影子一般在她身畔徘徊不去,而非自體內傳來。圓柱形的樹幹連綿不斷,一排接一排,彷彿沒有盡頭般令人昏昏欲睡。

逗留躍過一根傾倒的圓木,差一點在前方的斜坡處失足,可它站穩身形後,斜坡隨即化為坦途。在這短暫的瞬間,她彷彿浮在空中,陽光在她四周爆散開來,森林消融,化為翠綠的草坪與遠方霧氣迷濛的溼地,而她則再度駕著飛毛腿,沿著袖套飛馳,帶著恐慌、眩暈,以及對生命的狂喜。

有那麼片刻,她似乎將這感覺握在手中,可它在須臾間又消逝無蹤。她終於醒悟,這只是一段無法挽回的記憶。那段人生,那段童年,永遠地過去了,即便她能回去,故鄉也不會再與回憶相同。

逗留長嘶一聲,再度絆倒,它的腿折了。安妮被甩向前方,跌進一片閃耀著金光的迷霧,穿過飛舞的葉片和雨水來臨前的溼氣。她撞上地面,隨後彈起。她聽到有東西噼啪作響,而腿上傳來的痛楚仿如近處雷霆的轟鳴。她用雙臂護住頭部,只覺手肘和臂膀上的面板被撕裂,最後她終於被一根樹樁絆住停下身體,翻開的泥土、鮮血和斷裂根鬚的氣味將她牢牢包裹。

她一度忘了自己身在何方,只是迷惑地仰望頭頂的樹枝,好奇著那是什麼,就在此時,有東西踩著節奏分明的步子向她走來,像個逐漸接近的鼓手。

她看到一張自己本應認識,卻對不上號的臉,接著那臉就像這陣風和她的童年那樣,逐漸迴歸虛無。

有東西正在她周身輕輕拍打,彷彿巨犬的舌頭,又彷彿淺灘的波浪,搖曳不定,卻令人安心。安妮試圖睜開雙眼,可眼皮卻重逾千鈞,她改為將目光透過眼瞼,看到了她的房間——除非那不是她的房間,但很相似,只是牆壁早已坍塌,一道紅光順著接近天花板處的大洞湧入,嚇得她不敢細看,而在身側——藉由眼角的餘光——她看到房門洞開,一個不該出現的人,一個她無法直視的人,正越過那扇門。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根本沒有醒來,仍是在噩夢之中。

她更努力地嘗試,強迫兩眼睜開,想搬開夢境之牆步入現實。可當她這麼做時,卻再次回到了房間裡,紅光變得更強,房門開得更寬,那陰影已經步入房間。她覺得周身面板刺痛,好似被毒蠍爬遍全身,她又一次醒來,一切週而復始……

她坐起身,聽到有人在尖叫,接著她花了些時間才明白過來,那是她自己的聲音。她抓著樣式古怪的床單,胸口起伏不定,祈禱這次真是夢境的終結,而非噩夢的又一場詭計。她感到腿上中箭處傳來的痛楚,隨即帶著殘留的恐慌張望四周。她先前醒來過,不知道她在哪兒,想不起任何事。現在逐漸清醒過來,自己此刻身在的正是那個熟悉的地方,只是因反反覆覆的夢境才變得怪異離奇。可當她仔細打量著房間時,它卻又不那麼熟悉了。

夢中的拍擊聲轉為幾碼遠處壁爐中的爆裂聲。厚重的織錦窗簾掩蓋著窗欞,讓她弄不清是白天還是晚上。有張狼皮平鋪在地板上,火爐旁有一副織機和一張矮凳。除此之外,只有一扇以鐵皮加固的木門。

她掀開床單,發現身上穿著一件飾有琥珀、紋著金色玫瑰的長袍。她拉起袍子,能看見腿上纏著繃帶。她覺得通體清爽,似乎有人幫她擦洗過,身上還留有丁香花的氣息。

安妮又躺了一會兒,試圖回憶起發生的事。她記得逗留摔倒了,而那之後的記憶幾乎全都和幻象混作一團。

不管找到她的是誰,都不可能是寒沙騎士。他們從沒表現出俘虜她的興趣,更別提為她洗浴和包紮傷口了。

她試著把腿跨過床沿,小心地踏上石制地板上的那條毛毯。她的傷腿承重時隱隱作痛,但還不至痛到無法行走,她一瘸一拐地走向窗戶,把那條織錦推開。

窗外暮色盎然。夕陽已逝,可點綴著金黃與銅綠的深紫色雲彩依然橫亙於東方天際。細雨落下,令厚厚的窗玻璃蒙上霧氣,觸感冰涼。平原或是牧場綿延至遠方某片林地的陰霾,而這一切仿如一張方才繪畢便被水漬浸染的油畫。

她放下織錦,搖搖晃晃地走向門邊。它和預期的一樣上了鎖。她嘆口氣,回身去檢查房間的其餘部分,可眼角突然晃動的影子讓她後退了幾步。

她雙眼盯著那個方向,發現有個女人正看著她。在她幾乎要開口詢問時,忽然意識到自己面前的是一面等身長鏡。

她的投影顯得憔悴、兩頰凹陷,兩眼周圍似乎腫了起來。鬈曲的短短紅髮顯得古怪而駭人。臉上的雀斑因長時間的日曬而加深擴大——可更重要的是,她的臉真的起了變化。變得更加成熟。這不僅僅是比喻,也是事實。她臉部骨骼的形狀也和之前不同——她的鼻子似乎變小了,而她頭一回看到自己的身上浮現出母親的影子。

她有多久沒看過鏡子裡的自己了?女人從十六到十七歲又會有多大變化?

如今她已是十七歲,儘管錯過了自己的生日。她生於諾午門月的第八天。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她不清楚,也不去想,直到現在。

本該有場宴會,舞蹈和蛋糕。可她甚至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也不記得現在的日期,只知道諾午門月已經過去很久。的確,俞尓節也該到了——如果今晚它還沒過去的話。

她沒法長時間盯著自己的新模樣看,索性搜尋起房間,想找到能用作武器之物,可她能找到的只有個紡錘。她把它握在手中,蹣跚著走回床上,而在附近某處,晚禱的鐘聲響起。

在下次鐘響之前,吱吱作響的開門聲驚動了她。一個身著灰白裙服和黑色披肩的小個子女人佝僂著身子走進門。“殿下,”她躬身行禮,滿臉恭敬,“我看見您醒了。”

“你是誰?”安妮問道,“我在哪兒?”

“我名叫維斯普瑞瑟恩,安妮公主。”

“你怎麼知道我的身份?”

“我在宮廷裡見過您,殿下。雖然您剪了頭髮,我還是認得出。您需要我拿點什麼來嗎?”

“告訴我,我在哪,還有我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我的主人請求由他來親自向您解釋,殿下。他要我等您醒來就去叫他。我現在就去。”

她轉身出了房間,關上了門,安妮聽到鑰匙扣上鎖舌的聲音。

安妮走回窗邊,掀起窗戶。屋外的空氣潮溼而冰冷,可她關心的並非天氣,而是身處房屋的種類和距離地面的高度。可結果並不值得期待。她看到灰白的石牆向兩翼伸展,甚至能分辨出頭頂的城垛和下方的幾扇窗戶。此處大約有二十碼高,下方是護城河那骯髒的水面。牆壁上除了狹窄的窗框外,沒有多少可供攀緣之處。如果她把床單和毯子系在一起,也許能到達一半的高度,如果河水夠深,或許能減緩她下落的衝力。

她關上窗,坐在床上開始思考。她的腿令她煩心,她很想知道這樣的傷勢要花多久才能醫好。這傷能夠痊癒,還是她下半輩子都得做個瘸子?

大約半個鐘頭過後,門外傳來鑰匙窸窣作響的聲音,她拿起紡錘,等待著謎底揭曉。

一個男人走進房間,她立刻認出了他。在內心深處,她明白自己早就該想到了。

“噢,”他說,“我曾有次把你錯當成男孩,可看見你的頭髮,我覺得自己又錯了一次。”

“羅德里克。”

“噢,真高興你現在記得我了。”他看上去很高興,“自從在路上遇見你,我就不太確定你是否還記得我。”

“羅德里克。”她重複了一遍,思考著接下來要說的話。

他的語氣嚴肅了些。“要知道,你嚇著我了。我以為你死了。”

“那我是在你父親的城堡裡了?”她問道。

“是啊,歡迎來到鄧莫哥。”

“我還有些朋友在森林裡。我們被襲擊了。”

“對,我知道——抱歉,他們都遇害了。我猜是群強盜乾的。近來我們跟他們有點過節。不過瞧啊,安妮——你不可能出現在這的。以冰斗湖神之名,你怎麼到這來的?”

她看著他的臉,那張她長久以來魂牽夢縈的臉。

儘管她變成熟了,可他卻顯得更年輕了,而且不像想象中的那樣熟悉。這讓她意識到,她真正認識他的時間不過幾天,甚至不到一個月。她曾與他相愛,不是嗎?那種感覺還在。可現在她看著他,卻感覺不到應有的那種滿溢的喜悅之情。

而這不僅僅因為她明白,他在撒謊。

本站所有小說均來源於會員自主上傳,如侵犯你的權益請聯絡我們,我們會盡快刪除。
本站所有小說為轉載作品,所有章節均由網友上傳,轉載至本站只是為了宣傳本書讓更多讀者欣賞。
Copyright © 2024 https://www.lwxszw.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