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拉婭

阿菲亞沒有給我時間說再見,哀悼摯友。我摘下伊茲的眼罩,用一張斗篷蓋上她的臉,就逃走了。我至少還有自己的揹包和代林的彎刀,其他人都只剩下身上的衣服和馬鞍袋裡存放的物品。

馬兒們也全都已經跑開,我一到達泰烏斯河邊,就去掉了它們身上所有的標誌物品,讓它們向西跑走。阿菲亞給動物們最後的告別,是憤怒地大聲抱怨它們本來可以賣多少錢。

她從漁人碼頭那裡偷來的這條船也將很快完蛋。在我們藏身的這座廢舊倉庫裡,透過長滿青苔的破舊大門,我可以看到奇南站在河邊,正在鑿沉小船。

雷聲轟鳴。一顆冰冷的雨滴穿過倉庫頂上的破洞,打在我的鼻子上。還要再過幾小時,天才會亮。

我看看阿菲亞,她舉著一盞昏暗的小燈,在地面的灰土上畫出一幅地圖,同時小聲對瓦娜說話。

“對他說,我鄭重要求他出手援助。”女酋長交給手下一枚人情幣,“要他設法送你返回艾伊斯,並把這些學者送到自由國度去。”

其中一名學者——米拉德——走向阿菲亞,面對她的怒火,並未退縮。

“對不起。”他說,“如果將來有一天,我可以回報您的恩德,我一定會做,百倍償還。”

“你活下去就好。”阿菲亞的眼睛柔和了一點兒,僅僅一點點,她向孩子們點頭示意。“保護他們,幫助任何你們能幫助的人。我能得到的回報也不過如此了。”

趁她聽不到的時候,我走向米拉德,他正嘗試用一塊布料製作投石索。我教他如何摺疊布料時,他緊張又好奇地看著我。他一定還在為阿菲亞馬車裡所見的情景納悶兒。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消失的。”我終於對他說,“上回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能消失。”

“學者女孩有這本事還挺好的。”米拉德說。他看看阿菲亞和吉布蘭,他們兩人正在穀倉另一端小聲談話。“在船上,那男孩說過一些話,你們要去救一個懂得賽裡克精鋼冶煉法的學者族男孩什麼的。”

我侷促地用靴子蹭地面。“我哥哥。”我說。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說他了。”米拉德把兒子放進揹帶,“但這是第一次我有理由希望成功。救他出來吧,塞拉城的拉婭,我們的人民需要他,還有你。”

我看看他懷裡的小男孩——阿揚。他眼睛下側,睫毛之下,有一圈小小的新月形略微發黑。他的眼睛與我對視。我撫摸他的面頰,又軟又圓。他理應天真快樂,但他見過不適合任何小孩子的恐怖情景。他長大了會是什麼樣子?所有這些暴力行為,會對他產生怎樣的影響?他能活下去嗎?希望他不會是另外一個被遺忘的孩子,帶著被遺忘的姓名,我祈求,不要再是另一個消失的學者。

瓦娜大聲招呼,跟齊爾一起,帶了米拉德、他的妹妹和孩子們走入夜色之中。阿揚扭轉身體看我。我迫使自己對他微笑——阿公總是說,多對孩子們微笑,錯不了的。他們消失在黑暗中之前,我最後看到的就是他那雙眼睛,那麼黑,還一直盯著我。

我轉身面對阿菲亞,她還在跟弟弟爭論。從她臉上的表情來看,現在去打擾,只會被她一拳打在下巴上。

我還沒決定該做什麼,奇南已經鑽進穀倉。現在凍雨下個不停,他的紅頭髮粘在頭皮上,黑暗中看去,幾乎就是黑色的。

奇南看到我手中的眼罩,愣了一下。然後他上前兩步,毫不猶豫地把我拉到胸前,胳膊攬住我。自逃離武夫魔爪以來,這是我們第一次有時間正眼看對方。但當他把我抱在胸前時,我整個人都是麻木的,無法放鬆,也不能用他的體溫驅散我骨頭裡的寒意,伊茲胸口被穿透的那個瞬間以來,我一直感覺全身冰冷。

“我們就把她丟在了那兒,”我在他肩上說,“任由她——”腐爛。讓食腐動物啃噬她的屍體,或者被丟進沒有任何標誌的墳墓裡。這些話太可怕,我說不出。

“我知道。”奇南嗓音沙啞,臉色死白,“天啊,我知道——”

“你他媽休想!”

我猛然回頭,看向穀倉另一端,阿菲亞看上去隨時會把手裡的燈摔碎。而吉布蘭現在很像他的姐姐,這會讓姐姐很頭疼的。

“這是你的義務,你這笨蛋。要是我回不來,必須有人掌控部落,我可不希望是某個白痴堂兄弟上臺。”

“你帶我同行之前就該想到這些。”吉布蘭站在阿菲亞對面與她眼對眼。“如果拉婭的哥哥能冶煉出那種足以推翻帝國的精鋼,我們就該救他出來,這樣才對得起瑞茲,還有伊茲。”

“我們以前又不是沒被武夫羞辱過——”

“但這次不同,”他說,“他們以前不尊重我們,劫掠我們,是的,但他們還沒有屠殺過我們。他們一直在殺戮學者族,更囂張了。我們部落會是下一個目標。要是他們把學者都殺光了,到哪兒去找奴隸呢?”

阿菲亞鼻孔張大。“如果像你說的那樣,”她說,“你就回到部落領地跟他們戰鬥。如果被關進考夫監獄,你絕對是戰鬥不了的。”

“聽著,”我說,“我不認為——”

部落女人疾速轉身,就好像我這句話引發了一次醞釀數小時的爆炸。“你,”她惡狠狠地說,“你才是害我們如此悽慘的罪魁禍首。我們其他人都在流血犧牲你卻——消失了。”她氣得渾身哆嗦,“你躲進了走私箱,可是等假面人開啟暗格,你消失不見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護送一個巫婆——”

“阿菲亞。”奇南的聲音帶著些許警告。他對我消失的事沒說過一句話,這一刻之前,我們都沒時間。

“我也不知道自己能那樣做的,”我說,“這是第一次。我當時很絕望,也許這就是它生效的原因。”

“好吧,這對你還真是挺方便。”阿菲亞說,“但我們其他人可沒掌握什麼黑魔法。”

“那麼,你們真的需要離開了。”我抬起一隻手,阻止了她的抗議,“奇南知道一些安全屋的地點,我們可以到那裡投宿。他之前也曾提議過,但當時我不肯聽。”我的天,現在我多希望自己當時聽從了啊。“他和我可以單獨前往考夫監獄。沒有馬車,我們甚至可以走得更快一些。”

“馬車隊一直在保護你們,”阿菲亞說,“而且我發過誓——”

“你發誓的物件自己已經跑掉了。”奇南語氣中的寒意,讓我回想起初次見他的情形。“我可以護送她安全到達考夫監獄,我們不再需要你們的幫助。”

阿菲亞挺直身體:“作為一名學者,還是反抗軍成員,你對榮譽一無所知。”

“如果結局只是白白犧牲,那榮譽又有什麼用?”我問她,“代林肯定不願意有那麼多人為了救他而喪命。我不能命令你們離開我,我只能請求。”我轉向吉布蘭,“我也覺得,武夫族早晚會向部落動手。我發誓,如果代林和我能順利到達海國馬林,我一定會跟你們聯絡。”

“伊茲曾甘心為此犧牲。”

“她——她當時沒有別處可去。”我朋友在這個世界上的孤苦無助讓我痛心,我忍住那份傷感。“我不應該帶她一起來。這是我的抉擇,也是個錯誤的抉擇。”這麼說,讓我感覺內心是空的。“而我不會再做那樣的決定了。求你們,走吧,你們還能趕上瓦娜。”

“我不喜歡這個。”部落女人帶著一臉的不信任打量奇南,那模樣讓我心驚。“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些。”

奇南雙眼收窄:“你會更厭惡自己的死亡。”

“我的榮譽要求我繼續護送你,女孩。”阿菲亞熄滅了燈,穀倉看上去要比正常情況下更黑暗。“但我的榮譽同樣要求我,不能剝奪一個女人決定自己命運的自由權。天知道,在這個該死的世界上,女人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太多。”她停頓了一下,“等你看到埃利亞斯,把我這段話轉述給他。”

我得到的告別就是這些。吉布蘭怒氣衝衝地離開穀倉,阿菲亞翻了個大白眼,隨後離去。

只剩下奇南和我,凍雨有節奏地拍打著我們周圍的地面。當我看著他的眼睛,腦子裡突然有個想法:這樣做才對,本來就應該這樣安排,從一開始就應該這樣做。

“六英里外有一座安全屋。”奇南碰碰我的手,將我從思緒中拉回來。“如果我們加快速度,還能在天亮前趕到。”

我有心想問他,我們做的決定到底對不對。經過那麼多錯誤之後,我渴望得到肯定,渴望確信自己不是又一次毀掉了一切。

他會說我對,當然會如此。他會安慰我,告訴我說這是最好的選擇。但現在做出正確的決定,完全無助於挽回我的錯誤已經造成的損失。

所以,我不問。我只是點點頭,任由他帶路,跟在他身後。在經歷過已經發生的一切之後,我無權得到任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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