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坎坷(1 / 4)

在戰爭爆發的最初幾個月,戰況變化無常,在轉入塹壕戰之前,儘管籠罩著恐懼不安的氣氛,但人們仍然滿腔熱情。埃貢和讓娜一直抽出一部分時間從事扶貧濟世的活動。讓娜在桑利附近的一輛救護車上工作,費用由一個路德教協會負擔。埃貢開車不像以前那樣晃晃悠悠了,他負責將重傷員送往巴黎。有的重傷員在運送的路上就斷了氣。這種工作使他們覺得起碼可以接觸一些現實生活。

埃貢很快發現,他有被徵兵的危險。在法國組建了一個俄國軍團。一個星期以前,第一批徵召入伍的人已經在遠郊區的一個兵營集訓:他們中有大學生、社會黨人和居住在帝國周圍省份的社團成員,他們也都像埃貢一樣不願意為沙皇打仗。有的人逃跑了。執行組建部隊的俄國軍士向逃跑者開槍,打死了許多人。報紙沒有報道這個訊息。

埃貢和讓娜離開巴黎去了瑞士。荷蘭雖然保持中立,但像一座監獄,很難獲准入境,因為荷蘭三面被德國包圍,剩下的一面就是被佔領的比利時。相反,瑞士的空氣似乎更潔淨,法國和德國的新聞叫囂與欺騙宣傳到達瑞士之後,口氣就緩和了。但物質生活卻成了問題。德·樂瓦爾夫婦先後在莫爾日和洛桑住了一段時間,接受了一位瑞士朋友提供的住所,這位瑞士朋友是收藏家、音樂迷、工業家和著名的文學藝術資助者,在溫特圖爾有一座豪華住宅,他提供給德·樂瓦爾夫婦的住所是一處附屬建築。然而,就在冬天即將結束之時,德·樂瓦爾夫婦對這個以奧托·威內爾為中心的由藝術家和作家組成的團體感到厭煩了。這個團體對繪畫、音樂和戰爭的議論無休無止,一會兒說要入侵瑞士,一會兒又說後天就要進行和談,但這些預測都是錯誤的。奧托·威內爾對埃貢大力鼎助。戰爭爆發前夕,他的第一部鋼琴伴奏合唱音樂作品《石頭的傳說》曾經在巴黎上演。儘管人們對它褒貶不一,但這部作品最終使埃貢進入了重要的創新派音樂家的行列。威內爾成功地將這部作品搬上了巴塞爾的舞臺,併為埃貢在巴塞爾的專業文化藝術學院謀取了一個音樂教授的位置。因此,他每個星期必須去授兩個小時的課。埃貢早已克服了在聽眾面前神經質怯場的心理,在瑞士的大小城市舉辦音樂會。他存在巴黎的資金,因為有這位朋友的襄助,終於匯到了自己的手上。讓娜父親留下的遺產結算餘額也一筆一筆地撥到了她的戶頭上。他們開始在當地尋找自己的住所,最終在索洛圖恩購置了一幢十八世紀的破敗不堪的小樓。

索洛圖恩原來是外國駐瑞士大使的官邸所在地,房屋建築具有啟蒙時代的風格。這幢小樓的廊柱,路易十五時代的細木護壁板,仍然保留著法國的風格。廢棄的花園很像一座公園。由於西里西亞的安傑勒斯和諾瓦利斯的翻譯作品售量有限,讓娜為了多賺點錢,根據這兩位作者的某些生活片段寫成了一部小說。但她缺乏創作才華。小說寫得平淡無奇,讓娜便一把火焚燒了她的手稿。她後來又以憂傷的筆調撰寫了格魯克和舒伯特的傳記,儘管書裡面有詆譭德國的章節,巴黎的出版商還是將書稿出版了。在寫作過程中,埃貢在音樂詞彙方面給了她幫助。她沾沾自喜地說:“這些著作畢竟帶來了一小筆收入。”但是,作品用許多頁的篇幅敘述啟蒙運動時代和浪漫主義時代,而對德意志帝國卻隻字不提,這已經顯得過分了。羅曼·羅蘭給她寫了一封信,溫暖了她的心。在當時,米歇爾非常喜歡羅曼·羅蘭的《超乎混戰之上》。

在這些年間,埃貢過著無聲無息的生活。他創作了一系列鋼琴練習曲。這些練習曲短小,是與自己進行的探討。這樣的探討,不是他自己悄悄地,就是與讓娜或別的不認識的什麼人進行的。當然,與別人的探討,無疑也都出自於他的心聲。那裡有金黃色的果園,潮溼的草叢裡生長著蘑菇,散發著誘人的氣息;在苔蘚下還可以找到未採摘完的漿果,酸溜溜的味道,埃貢和讓娜非常喜歡這種環境。然而,在一所很好的學校上學的兩個孩子,按照埃貢的說法,變成了瑞士人,他們貪心而活潑的貪吃樣子與上面描述的景象形成對比。埃貢的弟弟是近衛軍軍校的學生,戰死於聖彼得堡的最初一次兵變。埃貢偏愛弟弟,他的死使埃貢悲痛的同時,更引起了他對這座已經改變面貌的城市一個美麗冬天的回憶。讓娜和他的兩個兄弟心地光明地領略了聖彼得堡的戲劇節的氣氛,共同度過了一段形影相隨的日子。當時上演的是埃貢的第一部芭蕾舞劇《湖畔白馬》。白馬的輕捷賓士,表現的與其說的死亡,不如說是奔湧怪譎的不朽精神。這種神秘莫測的劇作內容往往自相矛盾,多年以後才出版,為未來的傳記作者提供了一把作傳的鑰匙,儘管這樣的鑰匙經常是錯誤的。至於《世界迷宮》,這只是一個為以後的創造制訂的長遠計劃。

在這個時期,教授這個職位對埃貢對來說是新奇的,他喜歡他的學生,就像喜歡樂器一樣,無論好的,平平的還是不好的,只要是第一次,他都喜歡。他每個星期要在巴塞爾逗留兩個夜晚。有一次,他徘徊在洶湧奔騰的萊茵河畔,就如同過去在德累斯頓漫步在易北河的碼頭上,或者散步在巴黎聖母院附近的公園裡。他有時候覺得,與一些人的相會,即使不是豐富了知識,也是獲得了精神的放鬆,因此感到很滿意。一個面孔,一個形體,都使他不能忘懷,但他並不是特意地去回憶。他也不可能總是回憶得起來。

在瑞士德語區,埃貢和讓娜又全力以赴地開始了他們的慈善事業,不過形式已經改變了。在巴塞爾像過去在日內瓦一樣,紅十字會負責收集生死不明、陣亡或被監禁人員的資料。埃貢和他的妻子懂得多種語言,很適合這種工作。讓娜的時間尤其充裕,她每天都抽出一部分時間查對名單,解答有關問題。一天上午,她在一份奧地利的名單上發現了弗朗茲的名字。在伊松佐河第四次戰鬥以後,弗朗茲就下落不明。她和埃貢都不知道(他們分別向羅馬監獄長打聽過他的訊息,但都沒有告訴對方),弗朗茲在義大利參戰前不久就被釋放,移交給了奧地利當局。他好像又立即被編入了部隊。這一次他用的名字、年齡、家庭住址可能都是假的,因為她不能肯定弗朗茲是否有家。部隊番號倒有記載。讓娜提心吊膽地把名單拿給埃貢看,擔心會引起他太多的回憶。

“生死不明……或者陣亡……或者穿著一個戰死的義大利士兵的軍裝隱名埋姓。”

“不要太貶低他,”讓娜說,“他也許是英勇地戰死的。”

“這有可能,但也不排除與此相反的情況。對我們來說,一切都沒有改變。生死不明,差不多等於是死了。我希望一個貪婪的幽靈不要再來敲我們的門。”

“至於我,”讓娜說,“我倒希望能回憶起那個與孩子跳鮮花芭蕾舞的年輕人。”

“謝謝。”埃貢把名單還給了讓娜。

讓娜覺得,這個謝謝說明,埃貢感謝她總是用一點兒溫和的態度對待那些讓人無法容忍的事情。埃貢回到自己的房間,用鑰匙反鎖了門,不想讓她看出他痛苦的心情。回憶接踵而來。有一件事,他曾經想忘記,但這一次又浮現在他的腦海裡。那是他們第一次去西班牙進行的一次愉快的冒險。在阿利坎特附近的一塊空曠的沙灘上,弗朗茲竟然裸著身體與年輕的茨岡人一起游泳,還用一小撮可卡因引誘他們。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埃貢才知道他吸毒。海岸巡邏警察搜查了他們放在岸邊的衣服。警察知道白粉是什麼東西。弗朗茲看見警察就感到驚恐萬狀,企圖游水逃跑。警察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下面追上了他。幾個茨岡人像蜥蜴,鑽進懸崖下面的岩石縫裡。直到一位憲兵到旅店搜查“嫌疑犯的證件”,埃貢才知道此事。他在警察局的禁閉室見到了弗朗茲。禁閉室裡還放著頭天晚上吃剩的飯菜,上面落滿了蒼蠅。弗朗茲的雙手被銬著高高地吊起,身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在埃貢給警察分發比塞塔的時候,弗朗茲費了好大勁才穿上衣服。小夥子一邊以埋怨的口氣回答著他的朋友的問話,一邊還聳著肩膀,從而落下了聳肩的習慣。埃貢第一次覺得弗朗茲行動詭秘而下流。但是,也有一些行為低下的神靈,有一隻神聖的山羊叫埃基潘,還有一個既咬人又舔人的安努比斯。

直到此時此刻,儘管失望甚至心情不佳,對埃貢而言,肉體的樂趣猶如在波浪輕蕩而又平靜的海上游弋。自從與弗朗茲相識以來,他一直處在深淵的邊緣。既有肉體的深淵,也有心靈的深淵,只有那些不怕眩暈,勇於探索,敢於冒生命危險的人,才會潛入到水底去揭示其奧秘所在。這與埃貢還仍然稱為快樂的差距之大,就如同幻想與精神錯亂、羽管琴演奏的樂曲與鑼鼓齊鳴之間的差距相當。斯巴達伯爵的話語重心長,使埃貢意識到,弗朗茲耽於聲色之樂的粗野行為,為了滿足其享樂,不僅行竊而且謊話連篇,是由來已久的。弗朗茲的肉體享樂已經達到了令人厭惡的程度,而且他的這種如此下流的選擇也讓人感到可怕。但是,他的這種選擇是從何處開始的呢?現在,埃貢對他的反感,幾乎導致了對他的憎恨,這難道不也是一種虛偽?如果這個生死不明的傢伙回來,與其說是受慾望驅使,不如說是被衝昏了頭腦,他會不會再去找這個卑鄙的朋友呢?如果弗朗茲拖著一個受傷的奇形怪狀的身體,跛著腳回來,他該怎麼辦呢?他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是否還真的喜歡這個瘦高個兒,肌肉有些鬆弛,長著女人睫毛的眼神迷離但火氣旺盛而又貪慾的小夥子。埃貢想,他是死了,腐爛了,但不能肯定這團暗下來的火是否永遠地熄滅了。那天晚上,聽到花園裡的鈴響,他猶猶豫豫地不知道是否應該去開鐵柵門,因為他一直擔心來者可能就是他的這位朋友,那個昔日的討厭鬼。

但是,埃貢感到最焦慮不安的還是時間問題。首先,戰爭並沒有把這個用不同形式效忠祖國的波羅的海青年摧垮。俄國在坦嫩貝格的失敗,使他失去了與一些遠親、青年時代的同學和朋友的聯絡。他同讓娜迴歸故里的時候曾經見到過他們。俄國崩潰了,但不能同情俄國人的荒謬行為和貪汙腐敗。兩年以後,“費利克斯”殺了拉斯普京,這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的,人們看到,他弟弟的死只是一個特殊事件。埃貢對家庭從來就沒有很強烈的感情。他喜歡音樂,卻得不到支援,因此與家庭之間的關係充滿了危機,他年輕氣盛,便離家出走。後來,他又抱怨家裡的人對具有自由思想的讓娜太冷淡。隨著西方與波羅的海各省通訊聯絡的減少,他們夫婦也成了生死不明的人物,幾乎在地球上消失了。停戰以後,隨著德國幾個旅兵力的入侵,以支援歐洲反對布林什維克,同時為在東方重新獲得在西方失去的勢力範圍,所以,那裡的一切都亂了,就像一部閃著雪花的老電影。當地的人民聚眾鬧事,反對擁有土地的貴族,但有時候又因擔心所產生的後果而遲疑不決;在里加,憤怒的群眾把矛頭直接指向渾身散發著金錢臭味兒的富有的日耳曼商人。人們時常群情激昂,但當飢腸轆轆的紅色近衛軍到來的時候,一些可怕場面也隨之發生了,馮·威爾茨的突擊隊所到之處,糧食被洗劫一空。埃貢的駐伯爾尼公使團中的一些瑞典或英國朋友儘可能地向他提供了進行一次旅行的有關情況。自停戰以來,儘管從波羅的海到這些動盪不安的地區具有危險性,但由於任何合法的途徑和安全措施都不存在,因此也就變得容易了。進行這種冒險的,幾乎還只是那些執行秘密使命的人、工商業者、負有雙重使命的慈善家或牧師、記者或冒牌記者。埃貢成功地在倫敦和斯堪的納維亞國家舉辦了一些音樂會。他隨身有各種通行證和簽證,其中包括一本使用自己名字的瑞士護照(讓娜和他剛剛獲得了瑞士國籍),裡面註明他是音樂家。還有一本假護照,所填寫的是瑞士公民,但職業含糊不清,是做亞麻布生意的。他還有紅十字會的一份安全通行證。但由於所處情況不同,安全通行證有時有用,有時也會帶來麻煩;最近,有一些被懷疑搞間諜活動的志願人員被關押在莫斯科。擔驚受怕的讓娜對此並不驚訝:她可能比丈夫更清楚,他因為不能參與這次世紀性的大冒險而感到痛苦。這冒險不是戰爭。他們一直厭惡戰爭。這冒險既有危險,也有有利條件;既有團結,也有友愛,向他們展現的是一個充滿剛烈意志的人類世界。埃貢強壓住自己的煩躁心情。讓娜告訴他這個計劃可行,可以使他與親人重逢,起碼可以瞭解到他們的一些情況。她一直認為,為了生活,就要進行各種嘗試,即使冒著生命的危險。他們共同度過了最後一個夜晚,肌膚相磨,淚水盈眶。在決定結婚之前,他們的德累斯頓之夜也是如此。在羅馬,那次幾乎導致他們關係破裂的醜聞發生之後也是如此。雖然讓娜在性生活上將要經受長期的孤獨之苦,但她具有自豪感,不會因此受到痛苦的折磨。有多少夫妻,即使關係正常或協和的夫妻,在共同生活二十年之後,還仍然會經常同床共枕嗎?

“我很不忍心把你們三個扔在這裡……而且,萬一……”

讓娜用手指放在他們倆的嘴之間。

“您不在,孩子們可能感到惆悵,但他們現在和將來會有他們自己的生活。至於我,我在這個我們共同生活的房間裡,永遠不會感到孤獨。”

她像所有身處同樣境地的女人一樣,反反覆覆地告訴丈夫務必要回來。他以為妻子睡著了(她沒有睡),在黎明之前出發,以避免再說一些讓人肝腸寸斷的告別話。但是,出遠門者幾乎總是比留在家裡的人更多一份活力和期盼。

在經過了幾年戰爭之後重返倫敦、哥本哈根和斯德哥爾摩,給他的印象是生活又重新開始了;而且,他的音樂似乎比以前更得到了聽眾的理解。他對自身的安全感也增加了。但由海路到奧蘭群島的旅程漫長,而且要一直到達卡累利阿海岸下船,這就更增加了危險性,因為這要依靠當地人士的善意幫助。起初懷著猜疑心理的乘客,慢慢地相互靠近了,晚上在搖曳的燈光下聊天,表面上看來都是無拘無束的樣子。過了奧蘭群島以後,海水中佈滿了水雷,水雷隨著大浮冰漂移,但水雷爆炸的可能無助於人們敞開心扉。到處都是吹牛皮和老生常談。另一些人的默不作聲更讓人感興趣,但不知道他們的沉默是因為沒有話可說,還是對其理想主義的計劃或陰險的計謀守口如瓶。與埃貢同桌的有一位英國人,也是做亞麻布生意的,就如何透過邊防線的問題給埃貢出了一些好點子。不過,這位英國人有些固執己見。埃貢剛一下船,就進入了泥炭沼澤地帶,趁著春天的暗綠色之夜,擺脫了這位好心人。遠處有一排排樹幹,可以看見有一些快熄滅的燈光。好像是一座舊農莊。還是誤入狼口?即使鋌而走險,也要勇往直前。但是,開門的是幾個上了年紀的婦女和兩個男人,從他們講的方言判斷,他們不是親俄國的。他們本來不想收留外國人過夜,但他們是波羅的海人,同情之心還是有的。埃貢驚奇地發現,這裡有一座城堡,是屬於——如果這個詞用得恰當的話——樂瓦爾家族一個堂兄的。這裡共有兩座城堡,遭到敵人的兩次破壞,現在是一個德國部隊的軍營,還築有防護工事。這裡距離當時還可以穿越的邊境只有十五公里路程。德國人時不時地來這座農莊購買糧食。第二天黎明時分,埃貢跟著農莊的一個農民上了路。他們都揹著軍用麵包。這些麵包的價錢相當於一張安全通行證。到了一個悄無聲息的地方,這位農莊農民把四個指頭插進嘴裡,學了一聲尖厲的鳥叫。他與哨兵進行了交涉。這裡很危險,隨時都會招致不知道來自何處的碉堡的火力射擊。但是他們幸運得很。埃貢見到了比他年輕二十來歲的堂弟孔拉德。孔拉德青春年少,一臉嚴肅沉思的孩子氣。孔拉德努力回憶著埃貢的面貌,很高興能有機會與他談論音樂問題(他了解埃貢的名聲)和法國先鋒派文學。但根據新聞,事態發生了不利變化。如果英國和法國拒絕給予任何支援,馮·威爾茨將軍的游擊隊將撤出庫爾蘭地區。戰鬥在里加周圍繼續進行著。孔拉德背誦著這份新聞公告,就如同背誦學過的功課。埃貢已經明白,小夥子不喜歡打仗,他沒想到要拯救祖國(但是,還有祖國要拯救嗎?)。孔拉德呆在那裡是為了另一個堂兄弟愛裡克。愛裡克也是他的戰友,他的榜樣,他的偶像。愛裡克在這個荒僻的地方指揮著三百名士兵,有波羅的海人,也有德國人。埃貢的未知探索會變成一次家族探訪嗎?愛裡克走了進來。他像孔拉德和埃貢一樣,也是金黃色頭髮,藍眼睛,長臉膛,眉宇間一條威嚴的細皺紋。他說話口氣果斷,是一個慣於發號施令的人。

“你來有什麼事?”

“來救助我的親人,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

“說你是來碰運氣,倒不如說你是來冒險。要救助你的親人,你來得太晚了。你父親和兩個哥哥被農民打死了。帶領農民鬧事的是一個紅色叛亂分子,人倒不愚蠢,他現在是塔林的黨頭頭。你們村的村民搶先分了土地。”

“你肯定?”

“就像瞭解這個神聖國家的其他事情一樣肯定。”

但是,談話的語氣緩和了,不再說髒話了,就如同既然已經來到客廳門口,也就不用再說恭維話了。

“沃依羅諾夫呢?”

“據說完蛋了。”

埃貢把目光從孔拉德身上移開,感到愛裡克對所有投向他年輕朋友的目光感到不安。但他似乎回憶起來了,他的堂兄弟有一個姐姐,年齡比他還大。在他們兩個家庭經常來往的時候,他還是孩子,應該見過她。“她不在這裡了。”孔拉德簡短地回答說。這時,愛裡克吃完了飯,就走開了。不久,埃貢從一個下等兵的口中得知,姑娘投降了敵人。

這個星期就要撤出克拉托維塞。“老兄,你是來參加撤退儀式的。馮·威爾茨已經命令去救援被圍困在多爾帕特的殘餘部隊。如果有可能,隨後將透過波蘭邊境線撤回德國,波蘭在全力保衛華沙,以抵禦俄國發動的新進攻。等著瞧吧。”

出發的一切準備都做好了。三百名士兵經受了嚴寒和飢餓的折磨,看來對這次調防感到滿意。孔拉德和愛裡克在最後時刻不得不將父輩的最後一位老人,普拉斯科維婭姑媽和她的貼身女僕留下了。兩位老人都是俄國國籍,幾個月以來一直幽居在她們已經失去豪華光澤的臥室裡,畫著十字進行祈禱。陪埃貢來克拉托維塞的農民答應,如果形勢允許,他將兩個女人,像背兩隻裝進空袋子裡的老兔子似的,帶到他的農莊。出發的那一天,埃貢聽到有人開啟窗子,他轉身看見一位身穿襯衫的老太婆,她無疑是被聲音驚醒的,迷迷糊糊地看著部隊走遠了。

他們三天以後到達穆爾瑙郊區(愛裡克和孔拉德仍然說著某某地方和某某村莊的名字),來到河水正在上漲的河邊。地上到處是泥坑。

“你跟我們一起走,或者一個人去朝聖一堆瓦礫,同樣都是危險的。”愛裡克說,“對於我們來說……我相信,骰子已經擲出去了。然而你……只要你的肚子裡還有一部奏鳴曲或一出清唱劇,你千萬別讓人在路上把你幹掉。”

“但願上帝保佑。”埃貢說。他突然想起自己已經把路德教拋諸腦後了,便問心無愧地補充說,“如果上帝存在的話。”

埃貢親熱地將他騎的小馬還給了一位士官。小馬是士官讓給他騎的。孔拉德和愛裡克也下了馬,與他擁抱告別。讓他們仨感到驚奇的是,他們都流下了淚水,起碼也是熱淚盈眶,就像荷馬史詩中的英雄人物一樣。埃貢走了。

埃貢在到處是水坑的泥地上走了很長時間,有時還得踩著樹根才能跨過去。大約到中午,他在草地上遇到了兩個農民。那裡的水深沒膝,農民的牛陷在水裡,他們請埃貢幫忙拽上來。埃貢幫了忙,兩個農民向他表示感謝,但並沒問他是誰,從哪裡來,埃貢穿著與自己身份不相符的衣服,又濺滿了泥水,完全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他的靴子是在城堡的一個角落裡撿的,穿著擠腳,而且又灌滿了水。他把靴子和裝在靴子裡僅存的一張身份證一股腦兒地扔進河裡,只保留著已經浸溼的一小張安全通行證,高興地穿上掛在腰帶上的用樹皮做的鞋。天氣熱起來了,四月的黃昏緩緩地臨近了。暗淡的天空中佈滿了雲團,他決定在天黑之前去找一處高土坡躺下休息。這裡與路只有一行樹相隔。他似乎聽見從東面傳來一陣槍聲,但他不能肯定。他睡著了。

由於這裡潮溼,他醒來的時候覺得身子僵硬。他走了一會兒才恢復過來。因此,他想當天晚上應該找一個能遮身的更好的地方休息,哪怕是一個在樹林裡看守捕捉野獸陷阱的獵人或伐木工人的草屋也可以。天開始下起大雨。他覺得白天的時間過得很慢,恐慌不安。他感到孤獨寂寞。只有上漲的河水拍打著河岸,嘩嘩地響。甚至連敵人也蹤影全無。大半個被淹沒在霧裡的太陽,為他指示著方向。但是,走在滿是橫七豎八的樹木的泥水地裡,他老是迷失方向,而且也弄不清楚是什麼時間,

埃貢來到一個稠密的灌木林時,天還沒黑。兩棵老樹之間有一個護林工的窩棚。他先是聽了很長時間動靜,然後走過去敲門。但是沒有人開門,他就推門走了進去。屋裡一片陰暗,空空的,景象悽慘,還散發著人的屍體腐爛的惡臭味兒。他從兩個狹小的天窗透進的一絲光線,可以看出沒發生過什麼暴力,可以判斷人不是死於內戰。一條寬長凳上鋪著一張草墊,上面靜靜地躺著一位老人。還有一位老年婦女,半蜷縮著身子躺在一床薄被上,一條腿耷拉在地上,好像她還沒有爬上床,就死去了。她也許是在臨終之前要下床照料老伴兒時嚥氣的。他們是餓死的?還是得了斑疹傷寒?他們的脖子都很瘦,臉卻浮腫著,但這絲毫不能說明什麼問題。在埃貢看著兩具屍體的時候,一隻大老鼠(也許是一隻貓,他沒看清楚)從老人的裙子裡竄出來,鑽進一個洞逃走了。埃貢走了出來,隨手小心地關上門,但一股臭味兒也隨之湧出門外。他又憋住氣回到屋裡,看了一眼掛在牆上的用鐵絲網做的食品櫃,拿走了裡面惟一能吃的東兩,一大塊兩位老人剩下的黑麵包,氣味與其他東西也相差無幾。他從克拉托維塞帶來的食品袋已經空空如也了。他又走出窩棚,關上門,把這塊被雨水淋溼的麵包在一棵樹幹的青苔上蹭了好大一會兒工夫。天黑了,應該找個睡覺的地方。窩棚後面還有一個破爛不堪的小棚子,茅草棚頂還在,一部分被窩棚的寬大棚頂遮蔽著。埃貢一下子跳了進去。雨水從棚子頂上往下流著,像一道水簾,地上鋪的草全溼了。他找了一個最乾的角落躺了下來。

午夜時分,埃貢聽見一陣巨大的嘈雜聲:聲音很有節奏,是一支部隊向他走來。他仔細地數著部隊的人數,前面最多隻有七八個人,正走在狹窄的小路上。再後來他就數不清了,大約總共六百人,後面還跟著一個秩序混亂的騎兵隊。有幾挺機槍陷在泥裡。部隊在原地踏著步。埃貢等著他們過去,感到很可怕。命令是用俄語下達的。部隊又開始前進,聲音漸漸變得模糊不清了。愛裡克說過,有一個師的俄國部隊要往北調,但這支部隊好像也在找去維爾紐斯的路。埃貢等到天亮才重新上路。

突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有一個人,一個穿著紅軍舊軍衣的拉脫維亞士兵,從部隊剛才離開的方向走了過來。他騎著一匹疲憊不堪的小馬慢慢地走著。毫無疑問,他是喝醉了,整個身體歪斜在馬鞍的一邊,眼看著就摔下來的樣子。他看見有個陌生人,便開了槍。第一槍打偏了,第二槍擦著埃貢的右肋部飛過去。“對於一個醉漢來說,他已經打得不錯了。”埃貢沒有多想,一個箭步撲向醉醺醺的騎兵,將他的手腕一掰,把槍奪了下來。騎兵摔在地上,腦袋撞在水邊的一塊樹墩上,整個身子滾進水裡。埃貢又把他往水裡推了一推,他臉朝下地趴在泥水裡。埃貢將手槍扔進深草叢裡。他是一個落伍者,還是逃兵?埃貢這時只是想,既然殺人如此容易,死也可能不難。

埃貢抓著渾身流著汗水的小馬的韁繩,把小馬拽到路邊,在一個水流緩慢的地方涉水過了河,來到一片喬木林。喬木林裡荊棘叢生,還有一些草地。他好像認識這個地方。那裡有兩條馬車道,一直通向遠方。小馬擺脫了騎兵的重負,這時緩過了氣。埃貢把韁繩搭在馬鞍上,小馬感到被解放了。他用手把小馬往前一推,小馬便自由地奔跑起來。埃貢猶豫了片刻,好像是被什麼迷住了似的,也沿著這同一條小道往前走去。

埃貢記起來了。然而,這不是沃依羅諾夫。在他的童年時期,沃依羅諾夫有一座雄偉的大公園,周圍林木環抱,那裡的景色既叫他憎恨,又讓他喜愛。這裡是他的家鄉,這裡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人們會說,他離開家鄉時間太久了,他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也說不清楚離開了多長時間。那裡有一個小屋,從前油漆成白顏色,蜷縮在一塊樹木稀疏的地方,只有一條小車可以出入的小徑通往外部世界。讓娜摔下四輪馬車受傷以後,埃貢就把她帶到這裡來,他不願意看見親屬們對讓娜既禮貌又冷淡的態度。一踏上微微搖晃的臺階,他就肯定無疑了。旁邊有一個水池,讓娜就喜歡聽青蛙跳進水裡的聲音。池中的水聲喚起了他的記憶。每天天剛亮,讓娜就來坐在一張固定在那裡的凳子上。他想起來了,他還情緒激昂地與年輕的醫生討論著政治問題。這是真的,還是在做夢?他似乎覺得,來到這裡,不論是地獄之門,還是天堂之路,都不感到可怕。他開啟門,門是用插銷插著的。屋裡光線很亮,幾乎是空的,但他知道壁爐在什麼地方,還看到一把舊安樂椅。安樂椅上坐著一個男人,胳膊支撐在桌子上。他稀疏的鬍鬚,花白的長髮遮住了半個臉。他跳了起來。

“埃貢!我的老弟!”

他擁抱了埃貢。此人是奧東,埃貢童年時期的一個較要好的同學。當讓娜住在這個林間小屋的時候,奧東晚上經常陪埃貢去城堡打牌,打完牌以後又把他送到讓娜身邊。家庭聚會的時候,牌是必須打的。奧東有時一個人去找埃貢,有時還約村裡的小夥子一同與他出去玩。埃貢與他們一起在綠色尚存的森林裡溜達,又找回了昔日的歌聲,一起說笑,打鬧。回來的時候,埃貢由於有時喝點兒酒,天氣又寒冷,滿臉通紅,但寒冷的空氣很快驅散了他的酒味兒。他們把埃貢送到門口就走了,但還經常出其不意地被讓娜叫住,不好意思地進屋吃塊點心或再喝一點兒伏特加酒。讓娜還記得奧東嗎?埃貢本人只是在被他像狗熊似的友好地緊緊抱住的時候,才認出是他。歲月和艱險發生了作用。奧東先坐下去,給客人遞過一把白色的小木凳。他說話的聲音沙啞。埃貢發現他哭了。

“傻瓜,你不應該到這裡來……謝天謝地,我終於又見到你啦……你是不是來找什麼東西的?”

他把手放在桌面上。桌子上什麼也沒有。

“什麼都沒了。事情發生得很突然,那是在頭腦最發熱的時候……你的兄弟們都不受歡迎……你也一樣,你也不喜歡他們……至於你父親,他一直臥病在床,他拄著柺杖出去給他們幫忙……他們很尊敬他,但又有什麼用……我也一樣,我也打過。可是,打得不太重!我相信他沒有感覺到我打他……一個人被打倒在地上……因為,你知道,我差不多都是與其他人在一起……否則,你就不會在這裡看見我了。”

“我的那些嫂子呢?”

“別擔心。女人嗎,她們不會有危險。我想她們在里加。要不就在赫爾辛基。至於城堡,我明天帶你去看看,還剩下一些殘垣斷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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